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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伟大的徐大宝(二)

再刮耳朵。我的耳朵是地地道道的几十年荒地。脸上还可以用剃须刀转几下,耳朵是转不了的。刮耳朵是一门绝活,一般的师傅是不敢下刀的。耳朵坑坑洼洼,而刀是不会拐弯的坚硬刃口。耳廓还好刮一点,但那也是很薄的一个边沿。更难的是刮耳窝,那绝对是极其危险的一种艺术。我无法明白,一把这么大的刀,是怎么把耳内的那些弯弯道道摆平且不伤一点皮肤的。这样的技术要练多久才能达到?刮耳朵最舒服,他是揪着刮的,可揪得并不疼。耳朵穴位最多,他里里外外刮耳,那就是把你的一大堆穴位拉拉扯扯软硬兼施按摩了一遍。

最见技巧的就是掏耳了。掏耳说穿了就是掏耳屎。徐大宝拿出他的那些掏耳工具,这些工具过去我是知道的,但没细瞧也差不多忘了。现在看,这也不是几十年前的旧物,过去似乎是放在一个竹筒里的,现在则是放在一个铁盒里。这些工具都是铜质的,刷子有几种,羊毛刷,挖耳的有勺,有铲,有棒,刮的,刷的,挖的,旋的,少说有十几种。掏耳是一个非常细致的工作,他把灯都打开,深入进去,手与眼都必须全神贯注。你一点都不必担心他掏坏了你的耳膜,从未听见过被他(和他爹)掏聋了的,只会越掏耳朵越好使。有一次我记得他在一个乡下老头耳里掏出了一堆秽物,石头一样的,竟将一个耳聋数年的老人给掏好了。还听说我小时候很调皮,将一颗豌豆塞进耳朵,是徐大宝的爹给我镊出来的。一说是塞进鼻子里。但不管怎样,在剃头铺最过瘾最舒服的事是掏耳朵,其快感可用汹涌二字形容。甚至完全达到做爱般的飘飘欲仙的高潮。现在的徐大宝虽年岁大了,眼神不好使,手感也会差些,这都是想像,事实上,徐大宝如今更娴熟,动作更精准,更细心,更人情化。那个掏呀,就像是拿工具在跟你交流,抚慰,依然是——掏耳的时间占全部剃头时间的三分之一。可见其重视和讲究的程度。每个工具的分工之细,让人叹为观止。可见民间师傅对此问题的心得和经验,是十分了得的。这样漫长的疏通、掏刮和清扫,想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幸福可以与之比拟?人应该需求甚少,尽快满足,死活在一个小镇,是生命最好最美的选择,到哪儿还比得上有徐大宝这样能掏耳朵剪鼻毛刮胡子的小镇幸福?美国?法国?北京上海?,见鬼去吧!我的故乡小镇虎渡口镇是所有幸福的源泉和归宿。当初我根本就不该走出去,走出去的那个世界无聊透顶,疯狂透顶,回想起来,没有任何快感,一场噩梦而已。什么狗屁的厅局级,什么狗屁的报告、会议、学习、表态,在徐大宝的理发店和他十几种掏耳工具这里,都不值一谈。耳掏了,掏成四大皆空,一次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治疗,一次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大清扫,快哉快哉!

这所有的功夫做了,整个脑袋一尘不染,可用神清气爽来形容,精、气、神都回到了体内,至于发型怎样,那实在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事。现在城里剃头,讲究的是形式——也就是发式,却失去了小镇理发的那种实际效果,那种精髓,那种百骨皆酥的快感。

等这一切搞完,又一个热毛巾,拧来,将他所有刀枪工具动过的地方,脸啊耳啊全部捂擦一遍,刮得有点紧绷的感觉又松弛成温润,再掏出不怎么好的润肤膏,用两个手抹匀了,擦到我的脸上,有点香喷喷的感觉,再用手将两个肩膀几揉,叭叭地几剁,那可用力了,将你剁醒,一推,椅子就推上了,你重新坐起来,睁眼一看,这世界,咿,咋变了样儿?看天,天堂,看地,也是天堂。看什么都顺眼,看什么都新奇和蔼,世界充满活力,阳光明媚得像婊子。改革开放,和谐社会,全是对的,将我这种腐败分子绳之以法,双规双开,也是对的。这世界美好无边,根本就不应该容许我这样的坏人存在,不劳而获,假大空,看钱做事,亲小人远君子,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吃喝嫖赌,都是千不该万不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人民是会将你送上审判台的!走出“徐记理发店”,过去是头,现在不是,是一朵云,轻飘飘的。

这以后,我就经常到徐大宝这里来剃头、刮胡、掏耳了。睡落枕了,也找他。找他给扳几下,叭叭的,颈子就好了。一来二去,也就知道了三十年来的徐大宝,找了四个女人(艳福倒是不浅),现在没女人。我离开小镇时知道那时的毛头小伙徐大宝跟一个叫王姐的女人有染,那是要付钱的。王姐是我们小镇上的烂女人。现在王姐可能早不在人世了。由于徐大宝脑瓜子不太好使,后来结婚找了个河对岸的乡下女人,没生孩子,离了。听一个来剃头的人说,是他把人家打跑的。那女的正常人,跟一个卖鳝鱼的好上了,我们这里叫偷人。偷人货走后,大约十年前,又找了个手有残疾的女人,这女人贤惠得很,也没有生育,后来也跑了,原因是徐大宝不清白,没法过。“不清白”就是头脑不清楚的意思。再后来找了个苕女人,比徐大宝小三十岁,可连饭都不会给徐大宝做的吃,还很脏,月经来了不会上纸,让徐大宝气不过,给开销了。如今的徐大宝就是个老单身汉,洋书上叫鳏夫。

即便如此,徐大宝仍算是清醒的,不过智商低了点儿。他国内国际新闻都知道,说起我父亲邓师傅,还说你父亲的糕点做得蛮好的,特别是烘糕。我父亲主要是做烘糕,可随着我父亲老了,去了我那儿度晚年,这个小镇就没了烘糕。我也多年没吃父亲做的烘糕了,这养活我们一家三代的烘糕手艺就失传了,现在,烘糕大师我老父因为我的问题,气得中风瘫痪在床,被送到一家老年公寓,我们兄弟姊妹各出一点钱,让他去垂死挣扎度他的风烛残年。我连自己也顾不了,也就管不了他。

有一次我去剃头,徐大宝的店却关了门,问隔壁的,才知他是给某村一个死人剃头去了。隔壁的店老板说,这一带死人剃头,娃子剃胎头,都是找他,因为他技术好,有经验。再者一般人不敢剃,徐大宝才敢。我忽然想起来过去徐大宝的爹也是给镇上的死人剃头的。这些年在城里,没见着死人。死人一般在医院里死,死了就拖到火葬场去了,城里死人剃不剃头我真不知道。不像这小镇,死了人在家里,左邻右舍或者当年我们小孩子,都是常常能见着的。丧家门口放一口棺材,死人摊在堂屋里,脸上覆一张黄表纸,胸口放一个鸡蛋,双脚是新鞋,用粗索子绊着的,手上有的拿铜钱,有的握一根打狗棒——怕阎王殿前的狗不让进去报到。而死时是要净身、换衣、剃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