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鼠之家
10393900000035

第35章 伟大的徐大宝(一)

自我保外就医从牢里出来,所有人都视我为火葬场的炉子,避之惟恐不及。也就几个小钱的受贿,判刑五年,什么都撸了,过去是林管局副局长,现在是老邓。走到大街上,看天不是天,看地不是地,是另外世界。人情冷暖啊!工作没了,无所事事,吃盒饭,喝孬酒。过去是吃脚鱼乌龟的,烟最低是黄鹤楼满天星。好在,故乡的一个本家村长关照我,让我去他那儿承包了一块五十亩河滩地,种速生意杨。于是借了款五十多岁重新开始创业,回到了故乡。人家是衣锦还乡,我是撸光还乡,精赤条条一个。走时是什么,回来是什么。回乡是悄悄的,不悄悄也不要紧,老家已没有人认得我了。那是个过去的公社小镇,凋敝破败了,所有的老人都走进了土里,剩下的人基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据说过去镇上的人都去了县城,而现在镇上的人都是乡下搬上来的。三十多年前我离开,现在回去,一点儿都不亲切,小镇被陈年垃圾包围着,人们阳气全无。一些店铺卖着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东西,店铺也换了门面,大多翻新了,找不出多少过去的痕迹。

我住在河滩上,有时候去镇上转转,买个烟、菜或日用品什么的。我的老屋多年前卖给供销社了,我到了省城将老父也接了去,老家的房子没了用,后来被供销社拆掉了,这就把我在小镇的生活痕迹抹去了,所有的回忆一点都没啦。唉!没有了故居,这个小镇就是与我无关的,相当陌生,仿佛我从没在这儿生活过似的,其实我在这儿出生,长到二十岁才离开这个小镇。

那天头发长了,想去理个发,就走进了“徐记理发店”。店名是新的,字很孬,店主却是旧的,真正镇上的老人——老住户,徐大宝。他可是镇上为数不多的老人了。徐大宝十二三岁就跟他的爹学剃头,我们叫待诏师傅。为什么叫待诏师傅,网上有,读者去搜索。当时我认为是戴罩这两个字。叫理发算是新颖的叫法,我们过去叫剃头,私下叫徐大宝和他爹“刮脑匠”。后来我去了县城,那里叫理发。再后来我去了省城,就叫剪头了。还有更新的叫法:美发师,造型师。这都是扯鸡巴蛋的叫法,叫得别别扭扭,我进了店说“师傅剪个头”时,从来没一次爽快过,整整三十年的别扭。这天我走进徐记理发店时我说“大宝我剃个头”时,人就放开了。三十年的郁气出了!徐大宝看见我有一个小愣,就认出了我,就有点诧异。出去的人也有的会出现一下子,但不会在这里找他剃头。“邓巴坨。”他说。他叫出了我的小名!

徐大宝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比我老,虽然还是那么笑,那么迈八字走路(两个平板脚是水平移动,这与他几十年就在一个小店里走来走去有关),但毕竟过去三十多年。他认出我来,也没有吃惊,也没问我是为啥在这里出现,就像我离开不过两三天似的,或者没离开过。时光在这里流转了,有人叫我的小名,三四十年前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徐大宝是老人却并不显老,面相肯定比我年轻。据说他是喝洗脸水长大的,头脑不太清醒,没读过几年书就下学剃头,所以几十年光景也没什么忧愁惊乍。常言说无知者无畏,他连岁月时光也不怕,脸上就不会有皱纹,看起来就跟当年一样。我在他眼里是一定变得不成样子了的。在官场不停地应对算计,脸上有些黑斑,残酷的应酬让我高血脂高血压虚胖臃肿,已经被官场蹂躏成一个奇丑无比的人了。若是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人模狗样的还能唬人,现在一介平民,这副模样的就令人心酸了。加上双开和高墙的囚禁,精神接近吸毒者,一脸的破罐子破摔。徐大宝能认出我来就是万福了。

脸上干干净净平平静静的徐大宝叫上我的小名儿,就给我上围裙,就给我剃头了。剃头(剪发)的过程从略,因为这是个短篇小说。现在的徐大宝也用上了电推剪,但手艺似乎没长进,还是乡下剃头的搞法,往上推,推完算事,推成尿罐盖。过去我找徐大宝剃头就是千篇一律的尿罐盖,加上我头形长得难看,歪瓜瘪枣的,很难剃出样子来,在城里剪过五百元一次的头,还是什么国际美发师,也没剪出个彩,因为“基础”太差。过去在他手下,剃过头回家,我大姐总会把我牵到剃头铺,责令徐大宝对我“再加工”。现在到了这个年纪,不讲发型,只求剃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褪了头火。我要说到的是后面——刮脸和掏耳。

徐大宝刮脸的躺椅基本上是三十年前的式样,铁的,又大又笨,五六成新,这个在我们大城市从没见过,不知他是在哪儿买到的。问题是,城里的理发店(当然不是发廊啰,如今的发廊不剃头不理发,只有小姐)根本不刮脸不刮胡子。你说你无论付多少钱,也没有哪个师傅给你刮脸与胡子。这真是怪呀,我至今都没弄明白这个理。莫非剃头匠已经升成正处厅局级啦,跟当年的我一样,不屑于伺弄你的脸和耳朵?认为这是掉价的,不是美发师该干的事。他要干的是,把你的头发弄好就行了,再是不停地引诱你焗油,用好的洗发水,搞出一个天价工程来,一个字:宰。看你的头就像是看一只肥羊。可在徐大宝那里,四块钱,不用说了,刮脸,掏耳,全套就是这四元。刮脸掏耳不是你提出来他就做,而是必须做的,大人小孩都要做。

徐大宝多了几个毛巾,有烧炉子的热水,有水龙头,这些都是随时代走的,这很好。过去是脸盆一点水洗得像酱汤,毛巾一个,千人洗万人擦。洗过头之后,再上躺椅,把你放下来,人是完全平躺的,给你调好后脑勺靠着的最佳位置,相当舒展。一个热毛巾把你的脸捂着,你闭上了眼,他在你头前摆弄。剪头时他又不赶工,慢慢吞吞的,你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刮脸时就基本睡过去了。刮脸是除了眉毛不刮外,每一寸地方都刮。脸上的汗毛刮去后,就好像卸下了一层盔甲。现在这种感觉一回来,人就是来被一个高级人体修理师来修理的。他刮额头,他刮眉毛与眼皮之间,他刮鼻子,鼻尖儿。最是刮鼻子两边时,那种快感,就好像是把你的鼻子剥蒜子一样从一堆蒜皮剥出来,见了天日的感觉。刮胡子这三个字是贬义词,意思是批评你。其实一个男人,世间最舒服的就在于他人刮你胡子。那种锋利的剃刀切割你胡子时的那种清脆爽快的声音,真是带劲儿,任何电动剃须刀都不可能像徐大宝的那个剃刀刮得那么干净,能刮出那么让人沉醉的音乐来。那个理发店是安静的,有一两个人坐着,有剃头的,有来闲坐的,徐大宝也跟他们说话,也跟我说话。我已经是呓语了,迷迷糊糊,进入微茫。好像他问起我父母在不在,我也问他父母特别是老徐师傅在不在。但那声音(说话声)是自然声音,不像城里的理发店放那么响的歌,且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流行歌,歌词不行,音乐也糟糕,完全是一种高分贝的噪音。徐大宝这里一边讲话一边刮胡,切割的沙沙声,就像收割麦子。我忽然想起下放当知青时收麦的场景,更加沉溺进梦乡——这个乡就是真正的故乡!沙沙沙,沙沙沙,在一片月光下的五月之夜,那一片夏收的荡漾着南风和麦香的夜晚……胡子刮了,鼻毛剪了,翻来覆去刮得没一点茬子了,徐大宝还用手掌在各处试了试,平整光滑得像玻璃。又拧来个热毛巾,给擦了那嘴脸,等于是一种对皮肉的安抚,仿佛刚才刀子的来往让这一块皮肉受了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