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混乱不堪,还在路上厮杀。突然被一阵广播声惊醒,是镇广播站的人喊话:“哪个村民昨晚丢失了一头水牛,黑色的鼻栓,请到镇幸福宾馆来认领……哪个村民昨晚丢失了一头水牛,黑色的鼻栓,请到镇幸福宾馆来认领……”反反复复。老广播啊,还在啊!播音的也还是那个王站长,声音一点都没变。可隗三户太困,又睡了过去。梦又是急流险滩,天上地下。后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差点儿心肌梗塞,一个骨碌滚下床来,搓板女人已将房门捅开,一个驴脸男人就进来了。
“大……大雨书记兄!”差点没破口而出喊成诨名大驴。就是本村的书记村长武大雨,还是他小学的同学哩。大驴的脸很有特色,脸长,腿短,小时总是受人欺负,叫他大驴。人还很犟。后来贩猪娃。犟的程度可用极品二字来形容。还是小孩时,与父亲犟了,站在冰坑里,整整一天,冻得硬邦邦的,用牛都拖不上来,后来十几个人用锹才把他挖出来。他爹准备用开水把他烫死的,嗬,竟把他烫活了。
“三户啊隗老板,怎么感谢你呀!”
“感谢我?”
“咱村的牛啊,又回来了!牛跟你有缘,雷锋啊!你咋晓得是咱村的牛呢?”
我知道个鸡鸡,撞上的。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跟大驴打了照面,得赶快抓住机会,出手。正当大驴要退出去的时候,先把在广州买的两条硬中华塞给了他,后续还有的,只因人没醒过神来。
“哎呀,不客气不客气……清明回来啦。独独我们村没丢过牛,全镇丢得厉害,咱们村一直保持治安先进,综合治理社会治安也是一票否决制,你可帮了我啊隗总。”
不是应付,好像是真的,真心话。了解他的人才知道,大驴有虚荣心,也是极品。万事都想争个第一。听老乡说村委会的会议室挂满了各种奖励,从中央,到省市县镇,一堆一堆的。要不咋叫省劳模、市人大代表呢。不容易,一个猪贩子。
到了楼下,牵着牛爱不释手的老农鸡啄米一样的谢恩。大驴说:“谢隗老板。”又给隗三户说:“武爱秀的爹哩。”
是同学的爹,这就不用谢了。我哪是来要谢的呀,我撞着了,瞎猫碰死老鼠,人家扔下的。
“哦,想起来了,三三,三三呀,小时候调皮,又聪明,偷过咱们家的黄瓜掉进塘子里去过……”揭短啦。可是隗三户的心一震,老人叫上我的乳名儿了!
我是三三,我就是三三。这乳名儿有多少年没喊啦,我都忘记了,忘干净了,我还有乳名儿?心里想哭。一个乳名儿,把自己和家乡紧紧联系起来了。
“武伯,武伯,不用谢,没什么。”人一激动就想流泪,话就没了。只想着自己的。在外谋生,红尘暴土,凶险莫测,你来我往,就跟斗兽似的,甭说乳名儿,就是大名也忘了,只是条在滚滚车流中寻路走的狗而已。给武伯递烟,大驴递烟,亲切,家乡,家乡人,故土上。那两条烟在大驴腋下,用黑塑料袋卷好了的,隗三户就说中午请大伙吃饭。
“早都没过。”大驴说。(过早:吃早餐)
“我请你们喝早酒去。”武伯拉着书记和隗三户就走,膀子都要拉脱臼了。这老人的一把劲!
荆州人有喝早酒的习惯,早晨眼睛一睁,一碗面,二两酒就下了肚。或是一块锅盔,一瓶啤酒,对着瓶子就吹了。打个嗝,吐着酒气,干活儿去。
这一碗面是要吃的,这二两酒是得喝的。牛肉面,辣兮兮,二两“监利荞酒”,绿英英的,苦中带甜,好喝。大驴不喝,说有糖尿病。他脸皮浮肿,神情黯然,嘴唇青乌,是有病在身。前两年大驴去广州时隗三户就知道,但不知多严重。其实隗三户也是不能喝酒的,大病后就戒了。但今天在老家他得喝点。在老家,生命就不重要了,感情重要。
“我呢,三高,血糖,血脂,血压,全鸡巴高了,”大驴拿出一个很细的针管来,“每天自己打一针。有一次在市里开会,在洗手间打针,被抓起来了,还以为我在注射毒品哩,嘿嘿嘿。喝坏了么,做死的喝,不喝如今你能办事?上面全是大老爷们,咱们乡下小村官有个什么本事?什么资源?就是个拼酒量的事。这几天,搞我的猪场沼气大项目天天喝得半死,不喝人家凭什么把钱给你?跟你无亲无故的。”
“是呀是呀,你的猪场发展蛮大了么?”
“马虎相,万把头的存栏。母猪加大猪加子猪加保育猪,一起。哪能跟你们在外头比,你们是做大生意的,咱是小农经济咧。”
大驴话中有话。或者只是他多心吧。话中就是两年前去广州,我小气了呗,捐村里少了呗。可当着武伯的面又不好拿出来——他是准备了的,再补捐一点。这肯定要见面礼,再说有大事要求他。是捐给村里还是给他本人?模糊奉上。但这要一对一。当着别的人就不好“捐”了。
“我有事要找你的大雨书记兄,什么时候去看看嫂子。”他说。
“不看了不用看,这些天全家都在猪场忙,今年春天荆州大猪瘟咧,别的猪场死了不少猪,我们要严防死守。去年我就死了一千多头……”他轻松地说。在炫耀哩。
“三三咧……三三哦……三三回了!”
进了村里,一路走去,一路亲切的乳名。小伢儿们是不认识了,小伢们可以忽略不计,村里的老人。老人是村庄的历史,是村庄的记忆,变成坟了,也是。泪流满面。大难不死,人就爱流泪了。多美的村庄,武家渊,我是三三,对对,我就是三三,一个在这里有小时记忆的人,隗结巴的儿子,喜欢钓鱼,言语不多,高考不中,有许多烂事儿,老辈子的人还记得。看啊,渊里的路也修好了,田野圹埌无垠,所有的庄稼植物都像潮水一样暴涨。在这个季节,阳光正艳,天空很蓝,油菜花是金黄色的浮金,铺在广大的天空之下,仿佛大地就是一场香喷喷金灿灿的盛筵。而小麦已经有一尺多高了,大麦开始秀穗。细看油菜也开始自下结荚。田野纤尘绝无,烟岚如缕,黄的耀眼,绿的葱茏,整个田野色彩饱满润泽,青春逼人。鹧鸪一声一声,叫声含着水雾。路边的野芹菜蓊蓊翠翠,半夏、天门冬、麦门冬、绿蒿也同开满红花紫花的野苜蓿一起茂盛着,水中的蒲草绿芒初现,榆树从疙瘩里抽出枝条,在阳光下抖擞着透明的叶片。高压铁塔牵着雄壮的手,跃向大地的尽头。坟地里,亲人的祭奠五彩缤纷,生生死死多热闹啊,在家乡,真是热闹非凡生机盎然哩。
自己没家了,去了表哥家。表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因为年龄和椎间盘突出总算呆在家里了。家里就是两老。女儿在城里跟女婿一起做事。表哥也姓隗,单家独户的,从来不引人注意,住在一个角落里。武在这里才是大姓。表哥要他一定住在他们家里。是个陈旧的楼房。表哥说他女儿女婿要他们去城里住的,但家里还有一点田,想种几年再说。表哥说逢年过节都给小爷小婶娘上了坟的,是指隗三户的父母。隗三户谢了表哥要了把锹就要去父母坟上。表哥坚持要陪他去,他谢绝了,表示他是去给父母赔罪去的,只能一个人去,也是尽个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