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鼠之家
10393900000040

第40章 夜深沉(三)

从镇上买回的香烛、冥币和清明吊子和一些随祭的物品,一大包,拿好就出门了。空气中传来一股隐隐的畜便的臭味,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家乡的气味,让他有些走神。气味来自“大雨生态农庄”,就是书记村长颇有规模的养猪场。这个养猪场非常有名了,至少在荆州地界名声响亮。猪场够大了,少说有两三百亩。囊括了隗三户曾经的责任田和祖传宅基地共十亩五分地。在荆州这地儿上,一亩基本是按一千平方计算的,最少八百平方。这也是祖传的算法。过去的荒洲苇滩钉螺窝,一望无际,了无人烟,祖先们开垦肯定以大计算了。算个整数,不搞小眉小眼鸡肠尺寸,敢来这儿开荒住下的,必心怀阔朗,大气磅礴,舍得一身剐,把命赌上算事。往上溯,这地界紧靠湖南,从湖南来“杀青皮”(就是开荒械斗争场子)的嗨鸡巴多了,虽去了七八代,还是一口湖南腔,有时候假模假样讲点荆州话,但回了家必“妈妈鳖”“嬲你娘”,吃重辣椒,唱花鼓戏。话又说回来,湖南湖北是一家,都有匪性,都吃辣,打架都能下狠手。你骂“妈妈鳖”,他骂“娘的逼”。一样的不讲道理,一样的义气为重,一样的说“一炮个”(十个)。两年前,在广东就听大驴说他的猪场存栏就有三四千头了。村里修路他带头捐了二十万。现在这个阵势,这么大的地盘,一排排的猪舍,存栏数肯定一万头不止。还把我隗三户的胞衣屋场给弄成了猪圈!胞衣屋场就是咱埋胞衣的门口,哪儿生,哪儿埋,以便让魂儿锁在这里,不要丢了,记得这里。这是咱荆州的风俗。

父母的坟也不远。父母呀,你在地下可没保佑我,差一点让我把命丢了,丢在广东了。丢下锹就使劲磕头,恶狠狠地磕,有点怪罪。你们的儿子这么辛苦是为谁呢?还不是想让隗家爬起来,让人称羡,给隗家挣个面子!爹呀娘呀,你们以后可留只眼照扶咱一家了,宝琴、隗龙和隗凤,一家四口!给你们带东西来了,带钱来了,带烟带酒来了,带吃的喝的来了……一古脑儿的烧,烧得大火冲天,烧得纸灰乱飞。又培坟。坟是表哥培了,十多年来没有坍塌,坟前还有破碗破盘破杯子,这表明表哥是上了饭的。这儿给死人敬了饭菜,是得敲碎碗盘于坟前的,表示亡者受用了。

又是火烤又是挖土,身上就热了,头上有了汗。就坐下来吹风。风是小南风,懒洋洋的,猪粪的味道吹走了,青草泥土的气息来了。父母双亲的坟在一个高岗上,视野开阔,颇有气象。野芹菜长得茂翠可人,娇柔万端,无人采摘。若是弄到城里,那可就不得了,就是金价。一株野樱桃斜长在土坎边,开着粉色的花,异常打眼,仿佛是被遗弃的美人。一些蒲公英的黄花开得明媚动人,坦荡恣肆,两只蜜蜂突然从那里飞走了,像受到了惊吓。高岗下,一片荠菜花开的田野,白白的有如小雪。它们在风中一浪一浪地卷走,又一浪一浪地回来。鬼打伞(漆泽)是墓地的景色,它们为亡魂撑着郁郁葱葱的小绿伞。蓝色的婆婆丁也在这儿凑着热闹。草下的小泥堆是蚯蚓拱出的,神秘有趣。

唔,确实好,这儿,这个地方。儿时的地方。死在这里,活在这里实在好。当初出去是因为太穷,种田负担太重,现在想回是外面太冷。这个清明的热力,这个田野,真好。如果死了,就陪伴在父母身边。城里想想都可怕,一点点骨灰,挤在密密麻麻的公墓里,死了都不得安逸,腿脚都伸展不开。死就是休息嘛,长久的、永远的休息,可不能怠慢自己,委屈自己。最好的位置是家乡,就是这里。这个地方,实实在在的,就是这儿,野樱桃,野芹菜,荠菜,婆婆丁,风,蓝天白云。大口舒气的地方。魂在这里,离胞衣屋场一步之遥的地方。人还能到哪儿去?人只能到这里,在这个地方,在这里生生死死打转儿。生是这儿的人,死是这儿的鬼,谁又不是这样呢?谁又能逃得过这样的结局?

“三三哩,三三喔……”一个老者。来走走的。手上抓着一把草,来找草药的,或是什么也不找,揪草玩儿。他还说:“前天还梦见你爹跟我钓鱼,只怕是他喊我去给他打伴儿哩……”“呵呵,伯伯不会的,您啷嘎这么精扎(精神),活一百岁。”“那成精啦,儿孙们讨厌死的……三三回来踩青好孝顺,难得哩……”声音和人魂一样飘走了。他死了以后,我们都死了以后,他这么喊我,该多好,该多暖和。这个地方我定下了,我不会反悔的!

心里有些急切,就是怎么向大驴讲了,要回田,要个宅基地。事情还扯得很远,怎么向他赔罪,怎么补些上次的捐款?……两年前,人没有病的时候可能有些冷酷,大驴为村里修路到广东去找老乡化缘。一是,隗三户当时确是资金周转不灵,再者也没赚到钱,有时候跟人瞎吹的,喝了二两骚尿,就是百万千万富翁了,老子马上去买宝马的,家里三套房子。那是瞎鸡巴说的,反正吹牛不上税,要人跟你一介农民做生意的,“广广”(广东人)有钱的人又多,当然在家乡人面前也不应输了形象。最重要的是,自己认为这辈子也不想回去了,又没房子又没了田,那是个什么家乡呢?过去你爹当大队书记的时候还不是把我爹整得半死,诬陷我爹投了你家的毒,那时候你这大姓是怎么欺负我们小姓的,我们隗姓几户人家在武家渊过的是人的日子?把我们不当人看哩。心里一想就不舒服。就只捐了两千。也有捐五千的,那是武姓人,多数是捐一万两万,三五万也有。可人家说你隗三户做建材做防水工程做得大呀,你拿得出手?大驴肯定有想法,当时是怎么想的?由他去,老子又不受你管了,就一个身份证在你那儿,是派出所管的,再说你大驴书记搞得一辈子?总要下的。可现在,你要来求他了,那不正撞在他枪口上?唉!

地是咋没的呢?自己弄没的。

十年前一大批在外打工做生意的人都失了地,跟他一起出来的,基本都不要了。那时的地是个吃人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一亩竟要四百多的税赋,送给人家代种人家也不要。那时也没有这么高产的杂交稻,这么高产的油菜。稻谷也便宜,根本卖不出钱来,刨去种子、化肥、农药七的八的成本,根本赚不到钱,还倒贴,隗三户的田一年就要交近五千块,只好抛荒。钱村里还是得找他们收,抛荒了也收,你名下的地么。听说乡里的干部腊月二十八还在村里,不交的一绳子捆到镇里去,让你过不了年。有钱的交钱,无钱的揭瓦牵猪。杀了猪的,收猪肉。村里就说,交钱呀,不交我工资都拿不到。这样,你不找我要钱,我不找你要田。好呀,你说的。行。村里贷款交。村里就把田收回了。至于收回后是怎么变成大驴的猪圈,他这就搞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