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表哥家,表嫂已经做了一大桌好菜,当然有炒豆皮子。这炒豆皮子不是武汉人吃的那个豆皮,是用绿豆做的,吃起来有嚼劲,是晒干了的,再炒,加了腊肉,大蒜,可当主食也当菜吃。还有一个甲鱼火锅,一个南风盐菜炖螺蛳肉,一盘野芹菜炒腊肉,还有野藜蒿。最好最爱的是表嫂腌制的萝卜皮儿,特脆,不放糖的;荆州人不喜菜中放糖,只喜辣椒。满桌都是勾魂的味儿,看着那些东西红红绿绿的在那儿咕噜咕噜,就吞口水。十年没吃这些啦,十年吃的是些啥呀?半生不熟的,还有猫啊鼠啊蝎子啊,广东人都吃了些什么!如果我去年没醒过来,死了,今年就吃不到这些东西了,这将是多大的遗憾啊!还好,老子活过来了,就要多吃,猛吃,像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吃。
这一顿吃得!表嫂说你胃口还好。他就说,人死了一次了,就扒本的吃了。表嫂说,这是早稻,平常不吃的,都喂猪。他说,早稻好吃么。荆州的米就是好吃。荆州的米在广东是最俏的。表嫂看着他悲惨的吃相,说,三三兄弟可苦了你。隗三户吃着吃着竟哭了起来(也是喝了点骚尿吧),说捡了条命,还是想回来。当即就脱出鞋来,把表哥表嫂吓了一跳。这兄弟的脚趾头被谁砍去了哩?
“这病,啧啧,这病,这厉害的病……”表嫂语无伦次,就给他奉菜,把他的碗里堆成了菜山。
“这应该要回来了,死在外头魂都没个依的。”表哥说。
这就扯到要田的事,还有宅基地。表哥不乐观,说地现在是金贵了,确有要回来地的,都是武姓的或与大驴很好的人,要回来包租给别人,一亩地两百五,干赚。以后土地流转,听说还要多哩。
“我有办法的。”隗三户说。可心里虚着。做生意有头脑,不见得跟大驴打交道就灵。但话总得挑明,早晨碰到太突然,就只给了烟。没想清楚时不要贸然动手,这是他的经验。恐事情过早砸了。因此一犹豫,就只把烟给了他。不能一口吃个饼。心急不喝滚粥。
下午几个乡亲来看他,有儿时玩伴和隗家远亲和与他们家很要好的人。撒烟喝茶,一人两包黄鹤楼。清明的事也办完了,全力以赴办那个事。想想,给大驴打个电话预约,外头办事都是这样。可大驴说他在县里,关于沼气项目的事。电话那头解释:万头养猪场国家投入一百五十万建沼气池,可供三百家用气。这个项目已经差不多了。到时全村都用沼气做饭洗澡。
“大雨书记呀你可为武家渊做了大好事,一桩桩一件件,我回来听大家一个劲夸你,能干啊!……”
对方一番谦虚,说“饭就不吃了”。
隗三户急了:“大雨兄你别推辞,我还有事找你的。”
“电话里说唦。”
“不不,要当面跟你汇报。”
最后还是没有准信。没拒绝也没同意,含含混混就挂了电话。大驴有有意躲他的企图,莫非知道我要找他要田?这是一定的,这家伙有点精了。
最后与表哥商量,只有到猪场去堵他,听说他每晚都要去猪场转转的。这阵子,春天,猪瘟多。
臭。一个字。用两个字说是:骚臭。一朵猪粪是乡村的景色,十朵猪粪是猪圈的景色。一万朵猪粪只能用恶心来形容。这是地狱的气味!这不是人过的日子。那条我走时还能钓鱼的沟里,全部塞满了猪粪,快与路平齐,臭水不荡漾,在泛滥。大门口很荒凉,全被圈进去了,过去这里是敞开的田野,现在这里进去要进行消毒。“我就住在这里。”他说。守门房的女子不信,他也不认识。那女的想这人说猪话,这全是猪住的嘛,哪有人与猪住一起?消毒!
“大雨生态农庄”的牌子挂得并不起眼,但也是金属长牌,很闪亮的。这个生态,把人熏死了。他头疼。疼死了。他说是武书记要他来的,见他开着车子,态度还好,被带进个紫外线房间,就头上悬两根发出紫光的灯管,两排木椅。一排柜子里放着一些农药之类的瓶瓶罐罐。头疼时与那个讲外乡话的女子闲聊,女子话多,什么都说了,说去年死是死了一些,五六百头,是不明原因的高热综合症,没治。还不是卖了的,说是深埋,还有一口气,贩子就来了,两百块钱一头收,还不是拖到城里当好肉卖了,哪个晓得!他们赚了,一头至少赚一千,去年的肉价比今年高。有一口气就放血,你们看不出来。放血的肉是白的,真死的猪是红的,血瘀了。告诉你点诀窍,以后买猪肉见红色的千万不能买,是死猪肉。这个他知道,小时候没猪肉吃,吃过死猪肉,是红的。爹说用开水多煮一会就能吃,也没见出什么问题。当然啰,现在不比往昔,现在的病多些。女子说武书记能挺住,去年好多养猪的倾家荡产,东边四台河子村的,买回的九十头猪死了八十七头,两老喂的,自杀了,喝农药。一头猪两百五十斤出栏,平均一千七百块钱。我们猪场也是大几十万……这猪都是三元猪,就是长白公母猪配种,下一代跟杜洛克配,瘦肉率高,生长速度快,“料比”低,就是一百斤料长一斤肉,料是自己生产的,有饲料厂。一头母猪国家还补贴六十块哩……头疼的时候思维还很活跃,这是做生意做出的毛病。他在算大驴一年要赚多少钱。他依稀辨认他的胞衣屋场,已是种猪舍了,呵呵。保育场、沼气池、养鱼池、钓鱼台、往更远的地方有门,通向一些楼房,是休闲处,吃饭玩牌的地方。一排排的猪舍望不到边。这就是一个曾经百无一用的猪贩子武大雨的家产?十年间家乡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不过这些年里人人都在拼命积攒财富,你本人不也是吗?还赚出一个脑膜炎来了。
税赋非常厉害的时候,大量的田地抛荒,人们纷纷外出去寻生活,为了活命,有的是举家南逃。有一点本事的,有一点路子的,几乎全部走光了,那可是千军万马弃土离乡啊!在武家渊,举家出逃的当然不止隗三户一家。大驴也想走,不过他脑子较笨,又不精明,也没这个胆往外奔,老婆也这样,就留下了,骑着个破自行车,一边吊一个篾笼子,从荆州城贩来猪娃卖,走村串户,一年四季,风雨无阻,裆里的卵脬都挺破,屁股磨出碗大的茧,晒得跟驴屌似的,人家更在背地里叫他大驴了。“猪娃,卖猪娃呀!”喊得白泡子直呼的。后来他看猪娃好卖,进价又高,赚点跑路钱,就想干吗去进别人的猪娃卖,自己不会养母猪?一窝猪娃繁育要三四个月,生出来了,满月就可出栏,供不应求。就十头二十头母猪这么滚雪球,滚着滚着滚成了养猪大王,现在场里就有大小车四辆,你外出的人哪个敢跟他牛逼?
地是怎么到手的呢?要大量的地儿。表哥给他说你们当年丢了地,谁都不敢拣,他拣了。这个人别看他苕巴拉叽的,有眼光,没晓得地今天值钱的。就是不办养猪场,今天一亩光租给别人种也干赚的,国家还有百把块的种粮补贴。他种粮啊,一年就贴他三万了,坐着吃也吃不完!当时别人不种的地可减税,一亩只要交八十元。他拣了一百多亩,一年交一万,人家长了后眼,该他发。
巨大的生态农庄,它属于一个坚守者,而我们都走了,或者说逃离了。隗三户在算账,算不出,头疼得像炸裂似的,这是那个病的后遗症,犯过几次。这账也着实太大,跟他比,自己不过小本生意而已,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补捐五千?他看得上眼吗?立马将另外的五千全装进一个袋子里。钱光了,还不一定能办得成事,还是看不上眼,或者人家接都不接。往办公室里走就碰见了大驴老婆张英。已经胖得不成名堂了,气鼓鼓的屁股,这是张总。过去叫嫂子的。现在就叫张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