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极其干瘪,无趣。听者近乎没听。听者是一个网络成瘾者,另职为镇委书记。去时书记正在网上种菜。隗三户一眼就瞄到了,他的女儿也是这样的,常常半夜爬起来去别人“菜园”里偷菜。打过几顿了,死不悔改。此人估计也是个偷菜贼,不过很亢奋,颇有关心天下网上菜园和天下现实菜园的劲头。
我就是来要我的菜园的!他心里说。隗三户心里说。我有权在武家渊的土地上种菜,我家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种菜,种粮,生活,生儿育女。如今你们凭什么剥夺我种粮种菜的权利?我已经买好了种子,准备你们退回了我的承包地,我就在上面真真实实撒种种黄瓜丝瓜辣椒豇豆扁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欺我们隗家势单力薄,从你父亲开始就诬我父亲投毒毒死你家的母鸡,你现在是怀恨在心打击报复心胸狭窄……
隗三户尽量压制自己的激忿,按想好的条理简明扼要地给书记陈述,时间不长不短。只说地的事,不说捐款和这次回来补捐的事,不说父辈恩怨。书记就要说了,要表个态了。书记说:“这事还是要找村里。”
等于不管。
“就是村里不能解决我才来找镇领导的。”
“超鸡巴复杂,”邓书记说,“村里咋说咋搞。”
“村里再不肯呢?我不是只有找县里省里国务院?”
“县里省里国务院也没有地唦,找上级没用的,还是找村里协调……刚才夏站长说你是大老板哩,我们镇里出去的人都发了财,回来投资啊。我们镇现在搞百万头生猪养殖建设,商机超鸡巴多,合作大家赚钱嘛,互利双赢。我们有良好的投资环境,欢迎你们回家乡投资……嗬!夏站长,你么样唦?昨晚值晚班了的?”
叭!
在一边拉着酣声的夏圣水被邓书记拍桌子拍醒了,红着一双杀人眼,“啊啊,对不起邓书记,我呼吸窘迫症犯了……”
与呼吸窘迫症患者夏圣水走在阴沉沉的街上。天欲晴不晴。他好像不怕你越级上访,这种带点威胁的话他不在乎。又不关他的事,又不是打死人贪污受贿有黑幕,一切都在阳光下。是阳光下慢慢形成的既成事实。你就是没地,他就是有地且有很多,很多很多,成了地主,比过去的地主还多,你又把他怎么办?人家又不是强取豪夺,你能怎么办?
晚上在土鸡火锅咕咕的冒泡声中他们纷纷安慰他给他出主意。主意千奇百怪。他没听进去。他只是在强烈地想他的:我反正要种大片大片的地。他按他的想法,沉浸在他的幻想中。越绝望越幻想。我要让麦子种到墙脚下,像我看到一家的油菜田,油菜花开到了窗户边上。他开车回村里回表哥的屋时,在起伏奔腾的油菜花中,车子像一只小船。即将惜别的时候一种渴望更加强烈。他想的是早上起来,迈出门槛儿就是田埂,背着手,趁晨光初露,大地还在沉睡之时,在田野上巡视、行走、散步。就像我看到的一些老农,就像当年结结巴巴的父亲——父亲最爱在自己的田头站着,披着衣,抽着烟,一言不发。想到父亲,父亲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都是在自己的田边,都是头戴斗笠,衣衫褴褛。他已经给父亲烧过无数次衣裳的祭品了,各种皮袄,各种西服,各种羽绒服各种羊毛衫。一回来就问卖冥衣的,买了一大堆,烧了。可父亲昨在梦里依然衣衫褴褛,叫花子似的。
田野非常温暖。这是春天。故乡的春天。他想流泪。
十几年的打拼,什么苦没吃过?什么辱没受过?酸甜苦辣,风霜雨雪,世态炎凉,走投无路,绝处逢生,都过来了,弹指一挥间。可这个事儿为什么让他这么难受呢?
夏圣水让他别找了,先回去,他来给他慢慢说。他丢了两千块钱在这儿打点。夏圣水说,宅基地肯定要给的,还有两三分田的菜地,这个要求不高。要是在镇上买房也要有菜地的,前后院的,我记住了。他已经辣得不行,那土鸡。他已不适应这儿的辣了,胃早就不是这儿的了。他肚子疼痛,头也痛。他就走了。他走时回过头坚定地说,我就是要全部的十亩地,一分不少!他也拗住了。夏圣水目瞪口呆。
薄暮降临。群鸦归巢。田野上嘎嘎的鸟叫声铺天盖地。
他又来到了父母的坟头。他又烧了一大堆祭祀衣裳。纸做的。
他捧了几捧土到父母的坟顶。这一下后,又不知何年何月再回来。
他俯下身,跪下来,用舌头舔了舔黄土。准确地说,是黄棕色土。过去他尝过,吃过,家乡的土在记忆中是一种甜腥味,现在的感觉却是一种腐烂的苦味。
他再尝尝。是苦味。是很陌生的,毫不亲切的苦味。
他用喝茶的茶杯装了些坟头的土,装满了,杯是透明的,以后天天都能看得到这些家乡的土父母坟头的土了。
故乡的清明吊子正在四合的暮色中哗哗啦啦地飘响,这些故乡死去的人在沉睡着,不知道这村庄,这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猪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
他必须承认这样的现实。他只是一个过客。
他看着灯火闪闪,猪群嚎叫的养猪场,大雨生态农庄。什么农庄,就是一个庄园,武氏庄园。尘埃落定了,它已经在故乡的大地上出现了。而我们这些离土离乡的人再也回不来啦。
表哥表嫂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大包小裹。表嫂已经把洗好的衣裳放到了卫生间要他洗澡的。他突然觉得他应该回去了。他应该走了。他先去看了两个远房亲戚,他只能开到大路上,小路表哥打电筒陪他。表哥说你想搬回来,别人想搬走。有本事的都搬走了。他说他姑娘要他们二老去荆州城住,但现在这几亩田还得人种,就扯住了,还能收点钱。现在种田又不辛苦,全是机械。就一个插秧没用机器,今年他是抛秧,也不累,不弯腰。打田用旋耕机,除草用除草剂,割谷用收割机。现在听说他这一片几十家的地大驴都要搞猪场的,到时包给他,每年得点钱,到荆州住比这里好些,这里也没了个好空气……
他是在晚上十一点多钟离开表哥家的。归心似箭。野外的虫吟声非常嘈杂,它们可能是癞蛤蟆,地咕子。想一早走,睡不着,就临时决定夜里走。加上接到老婆宝琴的信,说儿子这次考试都考了高分,语文数学都是九十几。他急切想见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当然包括鬼精鬼精的半夜网上偷菜的女儿。仿佛离开他们很久了。另外,趁着晚上还在发热的酒劲儿,开个夜车兜兜风,这几天太憋闷啦,人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加上这臭味,人的肺部全充斥着秽气,得吐出来。晚上车少,可开快些。别憋死在这儿!
他穿衣给表哥表嫂说走了,脚一踩油门,车子就飙上了路,远去了。
经过养猪场的时候,他朝外啐了一口,停车出来,又啐了一口,朝自己的胞衣屋场,老屋。自己的魂儿在这里哩。跪下么?不跪。决不跪。
他穿过小镇,上了河堤,转了一圈,让那一线白白的河水划过心间,留下一点温润的尾光,然后上了公路,心情轻松地向南开去。他估算着明天上午就到家了。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雨。如果半路觉着困了,可以停下来在车上睡一觉。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又是一个很深静的夜,公路上没一个人,一辆车。这是一条被各种车辆蹂躏过的乡镇公路,两旁的树有些荒密。正踩油门加档,发现正前方有黑影。
看清了,又是一头牛,一个人。
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那个人丢开牛绳就跑。不同的是,那个人不往路边的油菜地里跑,却是往前面跑。是小跑,跑跑停停,而且边跑边朝后头看。后来干脆停了下来。他是在试探?他是舍不得?好不容易偷一头牛,他妈的碰上了一辆车一个人,坏了我的好事。
隗三户只能将车停下来。因为牛总是苕瞪瞪的,站在公路中间挡了他的道儿,车绕不过去。牛没人吆喝就不走啦,一动不动,像一尊黑煞,两只眼睛在车灯里闪着野兽一样的绿光,令人发怵。隗三户心里对那人说你个傻逼,你把牛牵着闪开不跑,给我让个路,我又不知道你的牛是偷的。看来老话说得对,还是做贼心虚呀。这是一个偷牛贼是没有疑问的,不可能牵自己的牛见了人就跑。
那偷牛贼不走,站在那儿,他本来想大喝一声把那人赶跑的,然后再把牛……可他没吭声,牵上牛绳却对着远远的灯柱中的那个人这样喊:“哎,伙计,你跑个么事唦,牛都不要了?”他想把牛交到那人手里,那个偷牛贼手里。他是带着一种发泄的快感这样喊的,这样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当他喊“伙计”把牛绳高高扬起的时候,招手的时候,他有一种快感。
那个人,那个偷牛贼站着还是不动,像雷打痴了一样。是在审度,迟疑。
当隗三户把牛牵着向他慢慢走去,靠近,牛绳再一次扬起,非常肯定地示意那个人来接时,就见一道寒光一闪,偷牛贼突然从袖笼子里滑出一把亮晃晃的尖刀!偷牛贼一定以为这人是来使圈套抓他的!或者因为慌恐,那刀像一条鱼一翻,只听见“噗嗤”一声,那个东西就坚挺地扎进了他的身体。他胸口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顿觉爽亮了,这几天的憋闷呼呼地涌了出来,一扫而空。刚好刺到他最痛的位置。他睁大眼睛盯着那个人,那个偷牛贼,想看清他,把他记着。没有任何特征,就是一个家乡常见的农民,农民的装束和农民的形象,农民的表情,土麻啦叽的、传统的、老实本分却又带着一股崭新的凶机与决绝……他突然想,这下就可以死在家乡了。这下终于就有个他想埋的地方埋他了。一切都解决了。解决得这么容易,解决得这么彻底,这么突然,这么迅速,简单。他真高兴,有一种解脱。
他倒在路上。这时风向转了,没有什么臭味,或者离猪场渐渐远了。他艰难却深深地呼吸着,漆黑深沉的夜里,从田野上吹来的风,带来了油菜花、荠菜花和蒲公英花和野樱桃花、野芹菜、野苜蓿花,以及植物和水面的香味,清新无比。这香味儿抚摸着他,像母亲抚摸一个孩子,一个万里归来的游子。他牢牢地用鼻子吸嗅着,抓住这种气味,沉醉地吸着,因为脸贴着大地,吸得透心沁骨。从没有这么近吸土地的气味。他吸着,直到把所有田野的气味都吸进体内。谁在那儿喊“三三”呢?“三三,三三……”谁在那儿大声急切地喊?他终于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