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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野猫湖(一)

风加大了。湖水和芦苇爬上岸来,猛摇窗棂。大地嘎嘎作响,天空在哀鸣。下雨了。雨在天上乱飞,酥着暮春狂暴的墒汛,田野喜。这场雨把日子给害惨了。牛在拼命喊叫,在湖滩。谁家来不及牵走的牛,被遽至的雷电或者偷牛贼擒伏了吧?不是烧焦就是失踪。牛没有好下场。天空给炸裂开了,碎出蓝瘆瘆的口子,仿佛咬牙切齿的痛。屋后的树林呜呜的像鬼魂——总是像鬼魂。她盼她来,庄姐。她想给她打电话,可这时不能打电话,电话拿在手上就发麻,全带电。巧的是电话响了,是她。香儿吗?我来吗?回家啦?个鬼崽子!等等。好暖的声音。有声音在屋里走动,就不怕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怕过,没人说这个怕字,从来就一个人——至少今年。再黑再长的夜,也没怕过。没人说怕,没人提起这个怕字来,就不怕,就只当生活本来如此。总不能每天睡在人堆里,睡在村头的麻将馆里,那里人多。可她没这个习惯。儿子乌子在镇上学校住读。村里的学校因生员太少给撤了。有一半的孩子跟外出打工的父母天南地北了。湖又大,人又散,村庄像些丢弃的螺壳,是散的,没聚人气,这个沟那个汊,这个湾那个墩,等等,都在游移不定,东躲西藏。只有千年的湖荒,在唱,野猫在唱,一群一群的野猫,在沿湖的野猫沟,嚣张咆哮,成为夜晚的残暴歌声。习惯了,就不怕了。

她声音沙哑,她热情随和,她热心快肠。香儿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落帽桥,嫁到同一个地方,野猫湖。

庄姐你就别来了。

你真不怕啊?你有多么不怕?喵呜~~她学野猫叫。

雨哗哗地响,路早就淹了。可是秧苗也淹了吧?那是一定的。那田,我的田,窝在最低处,叫冷浸田,去年种了一年荸荠,人都挖死,与丈夫三友两双手的指甲壳都挖翻,每天还要坐车到荆州城里去卖,赚的钱交给了客车公司,剩下两双没指甲壳的手。今年种谷,三友不在家,种荸荠种怕了,逃到城里。种谷也不是她的主意,心里没谱,是庄姐的主意,庄姐说,没男人咱就不活了?偏要种。他们不敢种的咱们更要种,种给他们看看。人争一口气,饭争一口烟。

牛。去看牛。现在偷牛贼太多,村里乱成一锅粥了。牛在后门小院的一排小屋里。一个厨房,一个牛栏,一个厕所。就是小天井,放个桌儿,放两把椅子,过去与三友在这里吃饭。一个人在家,也这样。可以吹到南风,看到星星,也不怕的。还放些杂物。牛在黑暗中吃草和反刍。牛像些老瞎子,安静地想自己的前世今生,不出声,很深沉的样子,眼珠放光,不与人交流,我行我素。可它是个生命,硕大的生命,又逗那些坏人青睐,偷到了,卖到杀牛场,三千五,自己偷宰了卖肉,可卖到五千元。这么金贵的东西,偷一头牛相当于种四五亩地,可种四五亩地要摔碎多少红汗黑汗的!一年种下来,人身子都刮去一层皮。机械化了,除草也有除草剂了,种田还是累活儿,苦事儿,种田没有欢歌笑语的。牛看看她,她看看牛,心有感应与怜惜。雨在外头下,牛身上干干的,这是幸福。跳着水冲过小天井,头上湿了。雨下得可大哩。上了床,野猫求偶的狂叫声在雷雨中穿梭,凄厉得很,撕扯着黑夜沉沉的铁栅。

早上起来,天换了个幕布似的,大地发出镜子一般的光芒。晴了,万朵红霞,一古脑射向人间。小南风吹得人像草芽子一样直往上蹿。呼吸都是嫩绿嫩绿的。庄姐像庄稼,蓬蓬勃勃地来了。她提来了两把香椿芽儿——她在村头的桐梓树下卖菜和水果,香椿芽红漆漆的,就像是红木家具上长出的东西,说,炒鸡蛋的。说,地米菜你吃不吃?香儿说,地头上全是哩,我自己剜就是了。庄姐说,雷没把你劈死呀?香儿说,咱又没做亏心事儿。庄姐说,哪个晓得,让我看看睡得好不?香儿说,你咋看得出我睡得好坏?她说,看你有没有眼袋袋?

她摸着她的脸,摸着她的眼睑,说,完全没睡。香儿说,死猪样的,还没睡。庄姐说,眼圈都是黑的。黑眼圈的女人是偷人精哩。香儿就要打她,说,你这张嘴,还是姐呢。庄姐说,多久没做了?想那个不?又说,我是好多年不想那事了,我都变成男人了,让我做你老公吧。我要是有你这么漂亮的老婆,我还去城里,不天天抱着你享受!说着就要来亲抱香儿。香儿躲。她就说,你田淹了哩。淹死了也不怕,再种荸荠么。香儿说,你咒我死吧。种荸荠的事她知道,她帮香儿代销过荸荠,量不大,一天几斤。村里人没什么消费,这湖区野荸荠也多,就是个儿小点,比人工种植的甜。

她陪香儿走到水田里,果然一片汪洋。香儿快哭起来。庄姐就说,我三亩多呢,我还没哭出来,你咋脸拉得驴似的了,你哭不好看。香儿说,这一淹,又排不出来水,养鱼啊?离湖太远,连那野猫成群的荒沟都比她的田高。田就在野猫沟边,野猫抓来的死鱼,扔得到处都是,一片腐败腥臭的气息。嘿嘿,她说,该你种荸荠。

香儿去找马瞟子。马瞟子是村长,问村长该怎么办啊?马瞟子瞟着眼要摸她的奶,还要吃。他看哪儿啊?他看地上的狗屎其实是看女人的胸脯,那眼瞟的!马瞟子差不多吃遍了村里女人的奶,老的少的。马瞟子说,要你喂我的鸡不喂是吗?还是喂我的鸡。这个他说的不是荤邪话,因为他是鸡头——村里人都这么说的。村里有八九个养鸡专业户,都属他管,因此是鸡头。他的养鸡场最大,几千上万只鸡,鸡的叫声翻江倒海。他说,咱就爱这个热闹劲儿。他把鸡你养着,供你鸡苗、饲料还打预防针,都是他的,你出人工,他给个保底价,鸡肥了,你给他。他干赚,你得了小头。他还说,带领全村致富哩。可细算,也不得了,四元一只给你,一千只就是四千元。可他说是妇女创业,不给男的。那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么?话又说回来,村里也就是女的了,男人都走了,赚城里人钱去了,才不会喂那几只骚臭鸡。只有又穷又贱的女人才会喂村长马瞟子的鸡。那些一手鸡,一手钱得了村长好的女人,也就半推半就,又喂鸡又喂奶的。“你能种四亩地么?”马瞟子问她。当然是种四亩地。他说的是给一千只鸡苗她,全部解决了。一亩也就千把块的收入,一年上头,累死累活。三友走时就警告了的,不得喂马瞟子的鸡。你喂了,我回来,全部杀死。也不知说的是人还是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