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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野猫湖(五)

湿土播种。种黄瓜。是荆春40号,本地的,条形非常好,无刺无毛。还有准备上架的豇豆。对那个夜晚奇异的感觉恍若梦中。那个早晨她醒来,露水湿了衣裳,是被人的说话声弄醒的,一看,庄姐在与那个租抽水机的人算账,那个男人已经把抽水机和水管往摩托车上绑了。她抢去付钱。水抽干了,太好了,她的田有救了。庄姐走了,她胖胖的身影匆匆走了,说是要出摊,水果不卖都要烂了。对她说你快回去好好休息,你身子薄哩。那个男人点着钱说,今年的虫害没了,这水一泡,还哪有什么稻飞虱卷叶螟的,没啦,坏事变成好事。祝你们今年大丰收。男人用摩托驮走了一切,生活又回到常态,那个好久没人抚摸的身子,那像一只水蜘蛛在水面滑动的手,轻轻的走势,她想怎样?想到这里身子总有些紧,好在阳光明媚,一个人在菜园中,四周是不相识的树木。荆春40号也是她让种的。这仿佛是一个轻盈的契约,正在向她靠近,是什么,她说不清。但是耕种变成了一种有意思的事情,在田垄上、湖边上是很美妙的事儿。踩在墒情正好的松软土上,有一种被种子拱着的烘热感觉。往这样的日子里播种、培土,人像是这地块上的一部分,难舍难分哩……这地方,陌生的湖滩和野地,自己无声无息地走来的,没有姐妹、父母、兄弟送行,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十盘八碗,五桌八桌。仿佛是一粒草籽飘来的,落地生根,还没弄清是咋回事,伢儿落地了,有了家,也还是没家的感觉,仿佛一个人,游走来的。一个谁也没在意你,没觉你存在的女人,一个匆匆生育后速速老去的人,在锄头、镰刀、牛绳和锅铲中老去的女人。一个在土里挣扎的人。像斩断成两截的蚯蚓。

床上还有她睡过的气味。儿子大了,自己睡,自己总是一个人,几个月了,一个人。床永远空出一半,总是睡在自己一边,三友的那边不碰,不属于自己似的。一个人在家也不碰,仿佛一碰就疼……床叠得平平整整,牛喂得大腹便便。家里好像还打扫了,连厕所都刷得干干净净。两盆指甲花也浇了水。

野荠菜的花白白的,在晴风中蔓延。池塘的小荷顶着阳光在嫩黄地翻飞,有小鱼东奔西走。要丢些鱼进去。过去从来没喂过鱼,三友说是死水。有时去沟渠、水田捡些鳝鱼乌龟都丢了进去,藕是会挖掉的,过年总得吃藕,还得给哥嫂背些回去。鸡喳喳地叫着,不是马瞟子村长圈养的鸡,是散放的,一个个昂首挺胸,没有奴颜婢膝,冠子红红的,爪子硬硬的,大步流星地在园篱边啄食,吼太阳。

被露水打湿的身子顺了,太阳加上劳动,疲软的身子有了活力。当时枕着她的腿真的睡着了,睡得很香。她要她回来补瞌睡,说一定要用被子捂捂,露水伤身子。

晚上她来了,提了些水果,还有一个塑料袋子,是些滑滑溜溜的小泥鳅。她早说她那塘里要放点泥鳅,你不是今天种了黄瓜么?种子浸过么?泥鳅煮黄瓜,不输黄古煮蒿菜。她们打电筒去屋后放泥鳅,青蛙直朝塘里跳。香儿把塑料袋解开,里面有些水,泥鳅一阵躁动,将它们倒入水中,泥鳅们摇头摆尾散去了,她就说,庄姐,这是你的还是我的呢?庄姐想了想说,当然是我的,你帮我养,我吃两条你吃一条,我比你胖啊。香儿说,好的好的。庄姐说,若是老黄瓜煮泥鳅,还是我来做。香儿说,你的菜做的真好吃。庄姐突然转了话头,说,香儿你穿牛仔裤好看,小屁股包得真是,腿又长。她们在黑暗的池塘边说着话,香儿又说起她菜做得好吃,庄姐说她那位在的时候就喜欢吃她的菜,说昨晚还梦见他找她要酱生姜吃,说在那边伙食太差,阎王爷那边也贪污腐败哩,哈哈哈。香儿问她,几年了,你就没考虑再找一个?她说,麻烦啊,一个人多好。香儿你说,我有什么要求男人的?香儿说,不是求男人,总要有个家。她说,有伢加我就是家,我不要。你还不知,我若找了,这野猫湖我就呆不下去了,婆佬妈就要把我撵走,小奋的抚养费只拿到一万。现在他们不给,小奋读大学、结婚,总要给吧。我也懒得跟他们争,要打官司,他们铁输,咱一想一家人,他们也没了儿子,也伤心,咱心善,由他们去了。我这是赖这里不走了,也不能找人。再说,要男人干啥!香儿说也是的。她说,说个遭雷打的话,小奋他爸在时,我不晓得挨了几多打,他一走,我不解放了么?没有男人咱照样过,说不定过得更好呢!

她也是苦命,可她看不出苦命。她是个争强好胜心里宽的女人,有英雄气。她敢掀派出所长的桌子,咱这里的男人哪个敢?后来她们就回了屋里。她说她是来拿东西的,盥洗用具,还有晾在这儿的衣裳。香儿都给她收叠好了。“昨天我就跟你把床单洗了,怕你说我脏。”她说。“哪里,就两天,你也太过细了。我床上本来就脏的,谢谢你呀。”香儿说。“你个鬼崽子是不喜欢收拾哩。屋里总要收拾得清清爽爽,过日子就要把日子过好。”她说。

“那我走了,晚上多留个心眼。我起来要看好几回牛呢,电筒前后照,强盗就怕的。”

“谢谢庄姐。”她说。有一点依恋,在这个时候丝丝缕缕地牵出,像田野上薄纱般的岚烟,近乎于无和透明……一个人的屋子是冷清的,两个人的屋子是温馨的。她打开了门,就在这时,屋外一阵嘈杂,有远远的人大喊大吼,很多人,很多声音。有事儿!庄姐停下,伸出头谛听了一会儿,就说,拿把锹来。香儿给了她一把锹,她要香儿也拿上一把锄头,说,有情况。

从东边涌来的灯光很杂乱,人影也很杂乱,在田埂上,小道上,果然有人大喊,抓贼呀!抓贼呀!村庄开始骚动。

“去追!”庄姐让她锁上门,也打着电筒,追赶那些人与灯而去。黑灯瞎火地追贼,香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冷噤,突然像冰天雪地。她们高一脚低一脚在路上飞跑,大喊着“抓贼”壮胆。有骑摩托的呼地从她们身边过来说是吹狗的,好像吹到哪家的羊了。她们跑得气喘吁吁,香儿的身子也不战抖了,汗下来了。有人回转,就听到一个哭声。一群人抬着东西,是只羊,好大的一只。这只羊总算追回了,可惜已经死了。是宝家爹,他的一只种羊,花两千多块钱买回来的,这下完了。有人照羊,羊耷拉着脑袋,双角朝下。宝家爹抓着一只羊腿哭着。大家就劝,骂吹毒管的丧尽天良。灯火就是愤怒,大家骂村长把治安没抓好,只顾自己喂鸡,引起了众怒。纷纷埋怨。回去的路上,庄姐突然给香儿说,马瞟子真是故意的,就要让村里乱,让人担惊受怕,他就好打女人的主意。香儿吃惊地听她说这些。庄姐说,村里哪个不知道马瞟子爱帮妇女捉老鼠。妇女在家,老鼠乱蹿,只好找他。他就正好就汤下面,去了人家的家里。都笑他是“革命的老黄猫”。这个香儿听人叫过,当了面也叫他,他不生气。真是的哩。村里关于他捉老鼠的笑话一箩筐。

这已经是十二点了。夜很深了。走的时候她牵上了她的手,说,如果怕……我就不走了,你睡,我给你值班。

香儿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