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很好。庄姐能烧一手好菜。那天吃的是黄古鱼煮蒿菜。咱这里有顺口溜说:山珍海味我不爱,只爱黄古鱼煮蒿菜。正是嫩蒿芽出来的时节,蒿的那点药味刚好压黄古鱼的腥味,而黄古鱼的腥味又刚好压蒿菜的药味,一中和,味大出,加点辣椒大蒜,汤浓绿而诱人,百吃不厌。两个在学校憋了一星期的伢子,就像从饿牢里放出的,一条黄古鱼到嘴边,一拉,吹口琴似的,就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鱼刺了。蒿子也是鱼味儿。
香儿去看嫂子,泪水两行。嫂子坐在躺椅里,一具骷髅。
她把钥匙给了庄姐,让她喂牛。庄姐说晚上就睡在她家里,给她照看牛和家。嫂子坐在躺椅里,已不能言语,眼泪巴娑地看着她,自己的小姑子。人一病,脸上就有善良了。她还有一事,是找哥哥求援的,秧田排渍的事。
她给嫂子说,你还认得我吗?嫂子点着头,流着口涎。她给她擦口涎。她拿出那些东西,营养品,还有牛肉。哥哥说,她就爱吃牛肉,要煨得稀烂,不能放辣椒,吃一点辣要呛半天。她说嫂子,我给你煨肉去。哥大声地说,是香儿给你买了带回的。香儿流着泪,给嫂子把鞋穿好,给她掖好了盖在腿上的旧棉袄。她去厨房,给嫂子煨牛肉。哥哥命真孬,咋摊上这么个不死不活的病人。这个厨房全是蒙灰尘蛛网的坛坛罐罐,锅朝天,碗朝地,没个女人主事的家就是个破败的家。这厨房过去全是我呆的,过去我收拾得清清爽爽。她收拾,洗盥,切菜,刀响砧板响,家才有生气。火上煮好,再把嫂子推到阳光下晒太阳。村里的人见香儿回来了,都来打招呼,说她嫂子的病。说她哥很艰辛,可遭孽了。天不亮就到田里,人家起来,哥已犁了两亩田。还说她心肠好,过去在娘家时吃没吃什么穿没穿什么,嫂子太抠,哥哥不敢说话。你哥哥是个老实坨子。这个样子了,还天天守着你嫂子,端屎端尿,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男人。你们吴家男男女女真是好人哪。喂嫂子吃肉。三天后她走了。哥哥说,你的田我无能为力。哥说他走了嫂子谁管?她娘家基本当死人甩给他了,有时一个月也不来看一次。哥还说,你那么点田,要抽水机什么的,拖去一趟都划不着,豆腐盘成肉价钱,趁早改种点别的,种荸荠不行,种水芹菜也行。她没提三友的事,只是说他去打工了。什么都没说。
她回去的时候,下了车,看到桐梓树下庄姐那个卖菜的小棚是锁着的,没出摊,就打她手机,原来在她田里。她立忙去田里,一看,天,庄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小柴油抽水机,在给她抽水。软管铺了百多米,秧苗已经露出头了。庄姐呀,你咋这么好哩。庄姐从泥里拔出头来说,是我撺掇你种的,你没收成,我心里过不得,也赔不起呀!哈哈哈!不过她说机器是借的,你出点油钱就行了。
这让香儿说什么好呢?她又不会说光溜话,问明庄姐还没吃饭,就忙去村头早酒馆里炒了两个盒饭,拿回在田埂上吃。还给她买了瓶啤酒,她是喝酒的,酒量好像还不小。她有男儿气。她们坐在荒沟上,背后是碧水涣涣的野猫湖,夜色缭绕,月光迷迷,野猫在水中捕鱼时的眼睛像暗绿色的渔火,它们欢爱的叫声格外响亮凶猛。与它们应和的是那一如既往的持续不断的蛙鸣,此起彼伏。抽水机的声音倒在旷野里显得小而单调,有如田野之夜广大声音的伴奏。不能忘记那样的蛙鸣。一直以来,蛙鸣是她热爱乡村生活并活下去的理由。蛙鸣在春天里和草芽与希望一起苏醒,温暖起来。它像一种极富魅力的召唤,让人偷偷滋生活着的动力。这夜晚乡间原始的音乐,这小小生灵大片的歌唱,这水的温润和风的吹拂,深绿的藻蔓和嫩绿的秧苗,还有小巧的荷叶和水帘草。都与蛙群的热烈倾诉有关。蛙声是乡梦的一部分。看这风,已经是进入五月的风,风是从地心深处鼓腾起来的熏风,像少男少女的呼吸。
她们在水里清理水下的水草,以防泵体和叶片堵塞纠缠。再挖深排水沟,让水来得畅些,爬上田埂洗了腿脚。“你困了,躺在我腿上睡。”庄姐说。她们铺了张塑料纸,隔绝了湿气。那一瓶庄姐喝了一多半,也让香儿喝了几口。她根本不会喝酒,喝几口也会醉去。啤酒当水喝,庄姐这么说。香儿的头有些昏沉,她听见她在沟边很响地小便。她真的有些发困了,累了。庄姐的腿伸过来,她就当做枕头昏昏睡去。这只是一种昏寐。她记得她在给庄姐讲嫂子的事,讲嫂子是一个活骷髅。她听见庄姐说,再强大的人也会死的,活一天就要把自己活好。白天太疲倦,早晨起得很早,又在班车上颠簸了一天。几个来捕野猫的男人提着电筒经过这里,她听到有人说话醒过来,可是那些人已经走了,声音在风中飘走了。庄姐在说些什么,声音若有若无。庄姐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抚弄她的头发。她感到她的手慢慢摸进她的脖子。这都在朦朦胧胧中,那时她确实大脑有些发困昏沉,仿佛有一个人把你死命往梦乡里拽。她听见她说,你的皮肤啊,个鬼崽子,在全村绝对是最好的,哪像生过伢的。她的头埋在庄姐的髋弯那儿,暖暖的有种体温,像儿时埋在母亲的怀里。她的手隔着衣裳从她的胸前一直下滑到腹部,说,你没肚腹哩,跟姑娘伢一样哩。她是在喃喃地说,就是一种给婴儿的催眠吧,有一下没一下的。她的脸触到她的脸上,甚至嘴唇触到她的嘴唇。她没有太大的动作,像是无意识的,香儿没有动,只当是睡过去了,却不迎合。但触到嘴唇的那一瞬,一种麻意贯遍全身。就这么了,似乎怕她寒冷,她脱下上衣,盖在她的身上。怪怪的,那是女人的嘴……她甚至完全醒了,却没有睁开眼动弹一下。谁这么呵护过我?这样的时刻,她还是佯装睡着。蛙声震荡田野,在星空之下,浩大的蛙声如奔流的雾霭,漫过这个夜晚,覆盖了她的梦境。那只悄然滑动的手,还在她的身上,若隐若现。星空呈弧线,像一口装满水晶的大锅倒扣在大地上,一些萤火虫在周围明明灭灭,像星星的碎屑飞扬。她的上身被她的运动衣裹着,很暖和。世界好像没注意到那只手,正在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蛙声仍然固执传递着季节的盛大信息,占领了田野,动情演奏着,在这个即将进入夏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