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滚快滚!马瞟子你这泼皮无赖,我今天就是被蚊子咬死,也不会走出来让你得逞的。
一个多小时后她才走了出来。马瞟子已经待不住了。这样一根筋的女人,你占不到便宜,弄不好还鱼死网破酿血案。
那一夜她浑身奇痒难奈,那一夜她泪流满面,身上全了密密麻麻的红疱,蚊子吸去了她一碗血。一瓶花露水不抵用,漤得那个皮肤呀,像伤口撒盐。妈哟!又疼又痒,抓得皮破血流,体无完肤。早晨再下地去割菜籽时,没几下,一镰薅到自己的手。又是一碗血。
周围没人,想找个人包扎。太阳烤得难受,空气里没一丝风。血和泥和汗水,一起。捏着手,等血凝固。坐在田里。看伤口,很深很长。非要去医务室不可了,可又不想碰见她,庄姐。她会说你是怎么了?就知道我在割菜籽了。这次我一定要自己把事弄完,手割掉也要弄完。菜籽散乱放在垄上,原想割完了捆的,只有让它散了。下到湖边去洗手,湖边全是绿蓊蓊的青蒿,还有辣蓼。湖上的蒲草和芦苇英姿勃发,一浪一浪,成为连天的景色。她来短信了。她回:我不在村里。伤不说。野猫在叫,嘴上衔着鱼。它们看着她。
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呢?她还是拒绝,这不符合她心中的想象。细细想来,有羞耻感。肯定会到来的东西她畏惧,不安。直觉告诉她对方已经有僭越之心。这不是好玩的。幸福是她想要的,但幸福不应是从这里得到的。只有再次成为一个人,一个孤立无援的人,会保险一些。这个不怕,因为坚持,所以无助。人的无助是自己造成的。但我素来想证明我一个人是完全行的,做任何事。从小我就是一个人。永远我也是一个人。她脱下一只袜子来包手,她去别人田里找到了给人脱粒的师傅,谈好价,都是一样的,一个价,一百元一亩,但小工你自己做。一百元给你脱了,包括那些没割完的,你得要个人打杂和挑回去啊。师傅很好。她说我手割伤了,问师傅你是怎么脱粒的,师傅说总有办法的,我把滚筒间隙调大一点就成,换了四块磨板。这滚筒是割谷的,这你就不用问了,人家都是这么脱的,给你脱净就行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一百就一百,打杂的下手到哪儿请呢?有人就说请马瞟子的爹。马瞟子不孝,不给钱爹妈,他爹妈自己也不愿吃马瞟子的。马老倌是个好人,说香儿你这点菜籽几担就完了,事我干,你不管了。今年油菜减产,一亩三百斤就不错了。你给我三五十块钱就行了,随你。马老倌来了,机器也开来了,田里很热闹。还是拿马老倌与他儿子马瞟子的年龄开玩笑,特别是那些嫂子们。说马爹,你生村长时长毛没?你老婆那时只怕还没妈子(乳房)哩。马老倌说,老子的卵毛比你们头发少么?他妈没妈子未必迎财是吃屎长大的?几个大嫂不信,就要脱他裤子看个究竟。几个大嫂说时迟那时快,一拥而上,要按着马老倌退他裤子。马老倌知道这些女人的厉害,拔腿便跑,几个大嫂追。砍了菜籽的田里菜籽桩像些战场上的竹桩阵,看着都吓人。马老倌就往坟岗跑,几个大嫂紧追不舍,硬是把马老倌摁在一个坟堆上给挎下裤子,在他裆里抹泥巴。马老倌一点也不气恼,站在坟顶上,晃荡着被稀泥糊得稀烂的老屌作性交状说,老子搞死你们!老子搞死你们!大嫂们的笑谑声、脱粒机声,组成了丰收的交响曲。
可在香儿面前,马老倌老老实实,也不像他花大虫儿子。手肿了,生疼,加上不停地背抬使力,手伤绷得更开。
装菜籽的蛇皮袋子终于码进堂屋里,象征一个季节过去了。天全黑了,她给牛喂了草料,不想吃,牛栏屋里的粪也堆成了山,蚊子更加疯狂,发出轰炸机一样的声音。这时节,牛应该在野外吃青草,可一个人腾不出时间,牛不能在野外没人照看。若真是牛不见了,这点菜籽抵不到一只牛腿。回来三友这狗日的会跟我闹翻天的。没他的消息,电话那头总是一个女声说电话欠费。也不见他打个电话回来。见到有人从城里回,说看到过三友,晓得他赚钱没有,反正在城里浪荡。如今你又没技术又没本钱,你能赤手空拳在城里发财?还不是个苦力。苦力不一定有人要呢。
黑夜太黑。她泡方便面吃,袋子还要两手撕,只有用口咬。疼痛还加上那蚊子咬的大包小疙瘩的痒,让人烦躁和绝望。痒,每一寸肌肤的痒是旷世的灾难,无法忍受。让身子泡凉水。面的味道也像嚼蜡,吃在口里像吃草绳子。儿子明天要回来,要做饭他吃,还要给他洗衣。这手咋办?去找王医生,晚上可以不碰见她。可这时候她的电话偏打来了。是她。心里是在期待吧。等着她的音讯。这时候电话铃声是最好的东西,谁的都可以,只要有声音,那是对她来的,这世界有人没忘记她。不过最烦的是那些对你有侮辱之嫌的垃圾短信和行骗短信与电话。什么电话欠费,你在哪里消费欠款,贷款买黑枪,砸金蛋,还有陌生电话一响就挂,你一回过去,你的几十元话费就没了。这些你若是信了,你会被骗得裤子都没穿的。只有不信。对这一切,不信。久而久之,对世界就不信了,这个世界也就完了。世界被世界所有的人抛弃了。
她说明天给她请脱菜籽的人。香儿说已经脱了。她在电话那头不出声。只是“噢”了一下。想再听她讲什么,没了。通话已经结束。她期待她的电话。可接时冷漠如冰。也许内心里不想这样,可嘴里出来就这样了。是这样一个人,有时让人琢磨不定。性格内向吧,从小形成的。内心和表达是分开的。她来了。她知道她会来。她跑得热汗涔涔,进门就是一顿猛叱:哎,你真有能耐啊!你这个人是咋的?怕我占了你什么便宜不是?说好了的,不让我请人你就先通个气儿,不吭不声的你这是怎么地?你有什么了不起唦?你说你这样对待我公不公平?我是一片好心,未必你的心不是肉长的?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你真的太让人失望了,很让人伤心你晓得吧?你这手,你这是活该!你手割断了也是活该!你这身红疱是在哪个男人床上滚了的得了什么性病啊?
香儿哭了起来。她不想说话。她气得哭了。她哭了那个人才高兴。那个人还在那儿生气,气极,胖胖的脸上红白奔流。她给她带来了酱萝卜皮儿。她重重地放在桌上,看着那堆码得很好的菜籽。她没管香儿的哭泣。或者看她哭了她嘴里才住了疯狂的数落。但嘴依然在颤抖。
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她在心里说。这人很陌生。这人发这么大脾气。冲她来干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你帮忙。不想太近,不想……她的内心反抗。可她不说出来。她只是在哭,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