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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火 烧 云(二)

马坊是人民公社时养过马和办过小学的,龙义海就住在那里。几个老人在扎草龙,是村里准备求雨的。

“龙干部回来了?”领头的是瞎子老米。他能听出进出的人是谁。里面到处都是干枯的芒草。龙已有了雏形。至少龙头现出来了。龙须是龙须草,龙眼是两个大胡萝卜。

“小心火烛哪。”他说。这是他反复交待的。

“麦家父子欺人太甚。”有人说。“不杀杀麦家的威风能活吗?这不是逼人死是怎么的?”有人提高嗓音说。显然他们都知道了。村里发生的事,风一样传得快。他才想起寒巴猴子是瞎子老米外孙的一泡尿给灌醒的。可他无言以对。那些老头看着他,看他不附和,不激动,只抽烟,流汗,五心不定的。他不想接他们的话茬。他说:“老米的龙眼还真神。闭着眼睛也能雕?”有人说:“老米浑身都是眼睛,你们不信吧。我看他晚上回家的时候过沟,点竿都没要。”老米说:“瞎子哪还有白天黑夜,唉。”叹了一口气,就扩开喉咙唱起了《黑暗传》:“混沌老祖初出世,无有天地五行势,举目抬头看一看,四方都是黑暗暗……”

龙义海有点自卑。他已经在自卑中煎熬了几个月,连村长都老是提起捐赠的衣物中竟有二十七件裤头。在这些山里人面前他还如此自卑,这是在来之前没想到的。在县城,他有工资,他生活安定,无忧无虑。他在图书馆分发着借书证,整理书籍,面对集市上卖菜卖碗的老百姓他总有点优越感吧,可在这里,优越感却荡然无存。他妈的,这是咋回事?就咱不是财神!这么想想通了。我若是油头粉面的银行人,威风凛凛的公检法,或是牛逼冲天的工商税务,给他们钱,夸海口,建房、修路、牵水管修水塔,一切就会不同喽。

寒巴猴子的事总得解决吧。一想到他鼻青脸肿的那个样子心就不爽。还真不知道他怎么住,一个孤儿,没了房子,这干热的天,他是怎么生活的?那就去看看吧。出门碰见了二英和瞎子老米的闺女桑丫以及马克兵的妹妹马克霞,她们是去背水去的。三个妮子在村里最光鲜。问她们为啥这时候才出发,她们说互相一约就迟了。龙义海说,这时去,啥时才能回来?她们说反正三人做伴,也不怕什么。问她们寒巴猴子住哪里,她们随手一指。那山坡下不是马克兵家的牛棚么?是的,在牛棚里。

这娃四年前在镇上打了一次群架,打伤了镇上的一个有头脸的什么毬人,结果给抓进去了,还判了四年刑。在劳改农场干了三年半放回来,哪还有家,哪还是个人。家占了,人是个叫花子,见了谁都想磕头。哪像打过群架的,就像阉了卵子回来的。龙义海第一次瞧见他就觉得这娃子废了,就有点小瞧他的意思。人见不得跟自己性情很近的人,自己就是这卵相,恶心死了。二十六岁的人,拖了三年半的砖,拖到二十六岁了,耸着肩,勾着腰,犯了王法似的,总想要人同情。越这样越得不到同情。这道理他可不懂,懒得跟他说。抓走的那年他可不这样,听说天王老子都管不住他,到处踩人家鸡吃。抓他那天麦子离收割只差十天了,他就对隔壁的麦家父子说:帮我割割,卖了替我存着,我回来用。“那你怎么谢我呢?”麦和尚问。戴着手铐的寒巴猴子说:“你家逼仄,我房子就借你住了。”麦和尚的儿子住进了寒巴猴子祖传的房子,接了个媳妇,住下不走了。寒巴猴子回来要,麦和尚说你一个劳改释放犯,户口都没有,要啥鸡巴房?户口没恢复不能说房子不能恢复,寒巴猴子要,麦家父子就一顿打,说是无产阶级专政,说老子给你照看了四年房,还帮你耕了四年地,你的房子赔老子了。这还不说,村长老粟还找他要四年的农业税,说是麦和尚等你回来交的,寒巴猴子把在劳改农场拖砖赚的一千多块的血汗钱全交了。他怎么也不明白,麦和尚种他的地收粮食,他要为麦和尚交税。不交税连地也不退。为了地,寒巴猴子只好乖乖地交了。这以后,要房子,要一次,打一次,他还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呢,这毬人!

龙义海走进那低矮的牛棚,一股畜便气味汹涌而来,头上还不知被什么挂了一下。寒巴猴子用木瓢吃着饭。哪是饭,就是一些猪食样的混合饲料。龙义海看着棚子里的一切。寒巴猴子大概有四五件衣裳,龙义海认得一件是图书馆黄馆长穿过的灰色长裤,化纤的;一件是馆员老沙穿过的一件西服,胸前有一个烟灰烧的洞;有一个包,估计是释放时劳改队发的;有两捆柴禾;有一个用木棍支的床,栽在泥土里面;有一床垫絮,都分不出颜色了;有一双千层底布鞋。是谁给他做的呢?是瞎子老米的女儿桑丫?瞎子老米常要他去他家吃饭。瞎子老米是个好心人。寒巴猴子常帮瞎子老米家干点重活,如劈木柴,如和泥糊垛壁子,如给大牯牛顺气,收麦子上垛。麦子一割,雨就未下了。

“马克兵要棚子。”寒巴猴子说。

“他家添牛了?”龙义海问。

“不是,他妈不是要强行将马克霞嫁给山下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吗?”

龙义海拿出一瓶云南白药,给了寒巴猴子,说:“你把它喝一点进去。”

寒巴猴子和着水吞了一些药粉。“你想今后怎么办?”他问寒巴猴子。

“我只好去找派出所。”寒巴猴子说。

“可你们村长又不在。”一想起村长,龙义海就怒从心起。你他妈的算什么村长,害人。这样的村长应该枪毙!

“……你找派出所?”他沉吟半晌,说,“也行。你还能走么?”

寒巴猴子说能走。他是看着寒巴猴子走的。这小子说走就走,赌气似的。走得歪歪扭扭,头重脚轻,顶着毒辣的太阳就走了。他想说什么,没说。站在那儿,就听到有人喊他:“龙干部!”

是马克兵。也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两只嘴角像断了铁扣的皮带,非常松弛地垂耷下来,好像谁欠了他万担粮。“寒巴猴子呢?”马克兵问他。

龙义海手指着烈日下远远的下山路,那儿有一个兔儿大的影子。

忽然一声尖锐的叫声从坡上传来,一个女人的。龙义海扭头一看,是马克兵的妈,手拿着一根撵鸡的响棍,大声说:“你想分家就分家啵?你想跟你妹子住?你这个囚儿苞子,小杂种!”

“恶母狗来了!”马克兵一见就跑,飞也似地直下山沟而去。

“马克兵呢?马克兵呢?”豹眼猴齿一副凶相的马克兵的妈问龙义海,又不像问龙义海,问空气哩。没等回答,挥起响棍就照牛棚一顿扑打。“我叫你住!我叫你住!这些不争气的杂种!”

“哎哎,哎,您这是……”龙义海就去拦。哪拦得住。那女人像个疯子,“这是我的牛棚,你走开些!”那疯女人拖起棍子又去追马克兵。棚子打出了一个洞。

寒巴猴子非常快就回来了。有人给龙义海说寒巴猴子回村了,又有人说寒巴猴子提了一只鸡和几十个鸡蛋又走了。

火烧云正在西天嘹亮地燃烧着,天地赤红,群山如火,景色异常瑰丽壮观。龙义海在马坊用艾蒿熏着蚊子,他没有吃饭。蚊子太多,喧嚣着奇异的声音,持久不断。

派出所没有来人。村长也没回来。寒巴猴子在那天深夜才回家。第二天龙义海找到他,他告诉龙义海说,一个乡警说解决要先交五十元办案经费。寒巴猴子就回了村把鸡与鸡蛋都提了去乡里卖了,凑足了五十元钱给乡警,乡警说让他先走,他随后就来。

龙义海还是第一次听说派出所解决问题要办案经费的,他也不知道这老山野林里的规矩,是不是办案比城里辛苦,得走很多路,所以才……这些乡警,还是共产党的警察么?他与寒巴猴子坐在马克兵的牛棚门口等着。那儿可以看到山下通往村里的惟一一条小路,任何人进村都是这条路,他还在想村长粟田光也应该回村了,如果警察真来了,他们吃什么?村长不张罗,他们连水都没有喝的,真的没水,他就要寒巴猴子去“一碗水”把水全舀来,以备警察解渴。

这是第五十九天。

寒巴猴子在“一碗水”那儿边舀水边等水,手搭凉棚朝那条白晃晃的小路不时瞭望。他只看到了对面山冈的火烧云下面,是一队背水的人;人影很小,像一队爬在树干上的大黑蚁。他想在那队人中分辨出桑丫,可那是徒劳的。他的眼肿着。昨天,他不停地在路上走着,为筹乡警需要的五十元钱。他的头还疼,闷闷的,里面像灌了一桶糨糊,人在行走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晃荡,好像身子的哪儿轻了,哪儿又重了。

他把水舀进小桶里,却听见灌木丛一阵响动。他以为是风。静看了一会,没声了。他想乡警啥时会来呢?乡警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会大老远来吗?乡警收钱了连字条也没给他一张,说,行了,你走吧。可是,乡警根本没问是咋回事。乡警也不流汗,坐在有电扇的派出所里,喝着凉茶,他会顶着这毒烈的日头上山来吗?他有点怀疑那个乡警了。他把水提到了自己的苞谷地里。他抚着苞谷的叶子。叶子已经没了水分,枯巴拉叽的,耷拉着脑袋,就像劳改农场接受训话的犯人。

水慢慢沿着根蔸往里渗,渗得太快,一忽儿湿了,一忽儿又白了,水不见了。水,水太少,泥土咝咝地叫喊着,好像唤醒了它们麻痹甚至死去的喉咙,更疯狂地一起向他得寸进尺地吵着:“渴啊!渴啊!”

水浇完了,浇了十根,又听见灌木丛一阵响动,他一抬头,呀,一只鬣羚!又看到了一只,一只小的!一大一小,母与子。

鬣羚跟他一起走向“一碗水”。

它们的毛色很差,它们也已经干渴到底了,浑身肮脏不堪,肚腹上吊着干屎和泥球,通红的眼里像燃着灶火,突出的嘴巴上沾着一圈褐黄色的涎沫。它们与他若即若离,但意图非常清楚,就是要接近“一碗水”。

“嘁!”他赶它们。鬣羚后退了一步,站定了,揣摸着这个人的动向,有否敌意,有否生命危险。可是,对于水的渴望使它们十分地固执,脚像生了根一样,对后退不感兴趣,并且有一种一往无前要与面前的这个人争夺那窝水的决心。

寒巴猴子想到的是那只小的鬣羚,他可以咬开它的脖子喝它的血。这将是一次畅饮。小鬣羚很小,比羊还小,而且羼弱,脚步蹒跚,它紧贴在大鬣羚的后腿边,大鬣羚保护着它。

又蓄了半碗水。寒巴猴子把水舀出来,放到烈日下。瓢不稳,他找了几块石头垫着,还是不稳,并且把水洒了一些。他端起水瓢,向鬣羚走去。

大鬣羚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向它走来的人,它这下开始退却了,已经到了苞谷地和灌木丛的边缘。可是,水,碧绿清亮的水,荡漾着,水面上映着一朵云彩,无数的星星正跳闪在它的上面……大鬣羚是如此不顾一切向水奔来,它连看也没看寒巴猴子一眼就埋下头喝起水来,一股腥膻味和骚臭味朝寒巴猴子扑来,把眼睛都熏得睁不开了。寒巴猴子本来想用另一只手去摸一下这个野牲口的,可是那东西太贪婪,宽大的舌头舔着水瓢,恨不得把水瓢也吞进去,因为水瓢浸满了水星子嘛。

小鬣羚也凑了过来,它带来了许多苍蝇,张开嘴巴就去舔喝。寒巴猴子看着这瘦得像老鼠的可怜的幼羚,终于把手伸过去。可一触到幼羚的身子,那小东西就一个瘸腿往后闪,向他睁着迷惘的、警惕的眼睛。

“你过来嘛,过来听我训话,不然老子关你的禁闭。”他说。他用人话说。他带点邪皮的吼,并去拽幼羚的毛。幼羚听不懂他的人话,大鬣羚也听不懂他的人话,大鬣羚以为他这一拽有侵犯幼羚的意图,于是大鬣羚突然发力,一对黑色的尖角就向寒巴猴子冲来,想撇开他。寒巴猴子一个趔趄,照大鬣羚一掌,欲把它推远些,大鬣羚一埋头,角就像两把尖刀往上一昂,想挑开他的肚子。寒巴猴子一让,大腿就一阵火辣的巨痛,咝啦一声,皮肉撕裂开来。寒巴猴子抱着腿,那大鬣羚还用充血的眼睛和豁出去了的气概瞪着他。

“哎哟!哎哟!不识抬举的!哎唷!”他大叫,一屁股跌坐到水窝里。

屁股上一阵沁凉,他忙脱了短裤,拧,拧出几滴珍贵的水来,接到口里,又咸又酸又臭。

两只胜利的鬣羚走了。他坐在滚烫如沸的石头上,抱着伤腿抽气。山下的小路上,仍没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