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蔽空,太阳如炽,山冈和坡地呈现出一片赤褐色。空气中冒着火光——看久了,的确腾出红闪闪的火光,绝不是幻觉!人畜都躲在各自的角落里喘息。现在,树木蔫了,庄稼蔫了,田里裂出巨大的口子,从里面传来一声声奇怪的哼叫,好像是沉睡的祖先被惊醒了,正张开冒烟的喉咙辗转呻吟……
“除了背水的人,都上山找水去!”
县图书馆馆员龙义海哑着嗓子喊一群灰头土脸的村民。他的嗓子也在冒火。他是从很远的县里来的,他现在的身份是县扶贫队队员。可他那样子,别人见了,也恨不得想给他扶扶贫。领口已经松弛无度的圆领衫,从那里露出精瘦高傲的锁骨,一件灰白色的西装短裤,一看就是老婆用旧长裤改的(剪了一刀而已)。脚上的力士鞋与农民没有两样了,被汗水濡湿了,后跟还开了一个弯弯的口子。他这么嚷着,村民们就散开了,像一群山鸦子。他正想点烟,有人就把他的烟抢去。也不是什么好烟,一块钱一包的红金龙,他就这个水平。他索性把烟摊开来,“哪个要?”一下子,烟就抢光了。人们抽着烟,谈论着今年出奇的干旱。
背水的人要翻山越岭到二十几里外的伙计沟去,早出晚归才能背回一桶水来。他们背着塑料桶或椭圆形的木腰桶,在耀眼的太阳下走在滚烫的山路上,随行的狗发出烦躁不安的狺吠声,那声音好像要咬着什么似的。
“看!”有人喊。背水的和找水的人都往山坡上看去:一群野猴把牙齿扎进了红桦树干,在那儿拼命吮吸桦树里蕴含的桦汁儿——狗咬的正是它们。
可是,发现桦树是一场灾难——猴子们不一会就像粘在了树上一样,身子猛烈地摇摆着,嘴里凄厉地叫着,一只哨猴在石头上又蹦又跳。
“哈哈,它们的牙齿拔不出来啦!”有人说。猴急猴急的,渴急了,牙齿栽进了树干。这些可怜的猴子叫得更凶,不一会,都挣脱了树干。
“抢猴牙去哟!”有人一声喊,龙义海身边的人一下子就没了。不一会,他们手上都举着带血的猴牙回来,在树上拔的。可怜的猴子!这是龙义海在这儿看到的又一桩稀奇事。
另一桩稀奇事就是这场干旱,五十八天没有下雨了,他也五十八天没有洗澡了,而且是夏天。他闻见自己身上一股腐烂的臭味,他已经对自己的肉体充满了厌恶,想把自己扔掉,把身上的所有东西扔掉,手、脚丫子、嘴、胸脯、睾丸和鸡巴,只留下记忆,在县城图书馆的记忆。
“龙干部,你是条旱龙。”
“你是条火龙!”
那些人找他打趣,嘲笑他。“我的运气可真他妈孬!”他嘀咕着,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觉突然出现了,“我是什么鸡娃子龙!流脓!”他已经四十六了,一个馆员,一个图书管理员,始终就是那么个馆员。他知道来日已不多,随时会被指派为内退对象,为别人让开一条生路。可是他却被指派成为了扶贫队队员,相当于过去的学大寨工作队——这是他的看法。带着全馆捐赠的三百余件衣服和一些陈旧过期的期刊杂志、小说书籍,他踏上了远离县城的高高的骨头峰村。
此刻的骨头峰正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石头晒得开裂了,纷纷往下掉落,砸得山谷一阵乱响。山坳里,在白金一样销熔着的烈日下,是那些黯淡的、成色古旧的房舍。没有新鲜的东西,连鸟影,连树都很陈旧,跟他带来的那些书刊一样,淘汰货,被时代无情地淘汰了。他灭熄掉烟头上了一个山头,黑黑的牙齿露在外面,在心里唾骂着自己,也唾骂着这让人心烦意乱被雨水忘记了的大地。
山上的树丛间,连青苔都枯卷了,到处是那种龇牙咧嘴的卷皮。已经在山里钻了好些天,在五里地周围,已经把每一块石缝都翻了个遍。过去的两处水源早干了。走着走着,他发现村长没了影子。
“嗳,村长呢?”他左顾右盼,直到证实村长确实溜了。村长姓粟,一个很糟糕的名字:粟田光。这几天正在为他儿媳的离去焦头烂额。儿媳妇娘家是山下,平原,大约也是看中了上山是做村长的儿媳吧。粟村长自有了这个儿媳,注意力就转移了,生怕有个闪失,儿媳溜下山去。粟村长有一个蓄电瓶,有一台卡拉OK机,这是十分罕见的,这就留住了山下的儿媳。山下的儿媳常常用弯弯曲曲的嗓音唱邓丽君。可是这几天实在熬不住了,虽然粟村长严加防范,还是偷偷跑下了山。村长急得不行,听说已给儿子出了个撒手锏计谋:让他带个炸药包去,扬言炸翻丈母娘一家。为了维护骨头峰村和粟家的尊严。人他妈是得匪一点,匪有硬气,匪有阳刚之美,老婆就得乖乖地回来,渴死,也是在那被太阳烤得冒烟的骨头峰死的,谁叫你当初嫁给我!儿子去了,却泥牛入海无消息,估计已乐不思蜀。粟村长必须出动了,在这样的时刻,众人都看着他,他必须维护一村之长的威望——连儿子媳妇都当了逃兵,他面对干渴的村民与村庄,有什么发言权?
“这家伙!”龙义海骂了一句。他想到“一碗水”看看。“一碗水”有点水,可就只有一碗水,一个小水窝,在光秃秃的石头上,在孤岩那儿,是一个神奇的水源。舀干水后他们看了,研究过几回,没有石缝,没有泉眼,而且总是一碗水,不漫不溢,你舀干了,再渗出一碗水来。不过这些天它渗得慢,一天估计三五碗水。当年骨头峰村的先民,就是看中了这个“一碗水”才住下来的。骨头峰村常常被山下的人称为“一碗水”。
突然,一个鼻青脸肿的人从林子里蹿出来,一下子跪倒在他的面前。他正在喘气,或者说正准备喘气,就看清楚了是寒巴猴子。这娃是个劳改释放犯,改造得很循规蹈矩了,眉目间全是委屈和可怜,也是在狱警面前呆久了的缘故吧。
“怎么回事?”龙义海一愣,问。
“我不能没有房子住啊,他们又打我。”
“他们”是指麦和尚父子——麦和尚和儿子麦半天。
龙义海有点不以为然,他甚至有点烦眼前这个人。他说:“我以为你是来跟我一起找水去的咧。你有什么事又让他们烦了?”
“我要房子,我不能没有房子,结果他们搬去了我五个碗,半筲箕煮洋芋……”
寒巴猴子戴着黄色的太阳帽,大约是劳改农场的“劳保”物资,一件大大的背心已有些破烂了,好像是捐赠之物,图书馆的二胖子穿过的,上面有个彩色的骷髅。龙义海看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寒寒巴巴的人,没让他起来,就让他跪在滚烫火热的石头上。
“村长不在了,村长下山了。”他听见寒巴猴子说。
不好拒绝。他就说:“走,走,去看看。”
从地上爬起来的寒巴猴子跟在龙义海的后面。在“一碗水”那儿,他喝了一口水,要寒巴猴子也喝了一口水。水进喉,心里宽爽了许多,就问:“一碗水属于哪个的地?”寒巴猴子说:“在我的地里。”寒巴猴子的苞谷也奄奄一息了。寒巴猴子要龙义海再喝一口,龙义海含了一口水,起身来,又悄悄吐到了一株苞谷根上。这小子的煮洋芋为啥也让那凶恶的父子给端走了呢?真是歪嘴巴吹火——邪(斜)完了。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王法?龙义海知道,那麦家父子占寒巴猴子的房子有四年了,人家劳改回来了总该还给人家吧。这几个毬日的,土匪,高山上的土匪,流氓,渣滓,野兽!有什么东西从他恹恹的神态间砰然升起了。那些狗东西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家呢,人家还是孤儿。这真是要命的事。现在,寒巴猴子住在马克兵家的牛棚里。粟村长都睁只眼闭只眼,他龙义海有什么办法?占了人家的房,还把人家打昏死过去。一路上寒巴猴子自述,麦家父子把他打昏过去后,还是瞎子老米外孙的一泡尿给灌醒的。
“老麦,请你出来一下。”在寒巴猴子的老屋门口,龙义海喊。
麦和尚从里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根粗壮的苞谷。他的两只强盗眼斜斜地看着龙义海,牙齿翻在嘴唇外边,咬着,两个炸腮,一张脸是个框架结构,骨棱棱的。也没说话,也没让座。
“你也不想让我们坐坐?”龙义海说。他指指门口的一根柿子树阴凉,“就这里,老麦,端两把椅子来呀。”
麦和尚极不情愿地端出了一把椅子。
“来,坐,坐。”龙义海招呼满脸青肿的寒巴猴子,“好柿子,好柿子。”他看看头上说,“这是你的?”他问寒巴猴子。当着麦和尚的面问。寒巴猴子很惧怕的样子,点点头。头上,柿子挂了一树的青果。龙义海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突然回过头来对麦和尚说:“有水没?”
麦和尚显然不耐烦这么跟这个人慢慢晕乎,说:“我没下沟背。”
“那你喝啥?噢……你们刚才……打架了?”他抠着腿上的一个红疙瘩,斜乜着眼问麦和尚。同时把一支烟朝那人递过去——也就是扬起手吧。这就把想发炸的麦和尚压住了,烟是个好东西,乡下人不会不接这口。
龙义海把火递过去:“你们爷儿俩打他一个?这不好,这很不好。”
“他贱,他妈劳改释放犯!”
“可政府放了他,你火什么。大热天,你哪这大的火?说说看,为啥,为啥哩?”他慢悠悠地说。
“他占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我要,他就打……”寒巴猴子站起来大声说。
“你、你……你坐下,我这不是问他吗,你插什么嘴?真是的。”就问麦和尚:“你说,咋回事?”
“没事,就打了,没事。”麦和尚这×日的就往屋里走去。
“你、你、你待会儿。”龙义海急了,“你怎么打人呢?你说出个理来,有理走遍天下不是?”
那人不理他了。龙义海站那里,站不是,坐不是,走也不是。
“人家的房子给人家,对不对?他不要你的,你也不要他的。你说出个道理来大家听听么。”龙义海喊。
“蛋毬的道理。”里面的人说。他看到麦和尚将手上的苞谷扔给了他儿子麦半天,麦半天在那里暗笑着,龇着黑碜碜的大嘴,满身石板赘肉,把手上的苞谷往黄桶上死劲地磕。
一只鸡喳喳喳地飞出来,从龙义海头上划过,把龙义海的头发刨得稀烂。一片鸡毛沾在了龙义海的嘴巴上。
“哎,你家鸡咋像鸟一样,也没个调教。”他拉着气呼呼的寒巴猴子就走。不走又咋的?人多起来了,来看热闹了。龙义海只好走,说:“都去找水去,凑在这儿干什么!”他恨这些麻木的村民。
“我的房子要不回来了吗?”寒巴猴子在山道上哭喊。
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感觉手硌得疼,啥玩艺?展开手,手心里竟不知何时攥着一块石头,已经捏出水来了。
“麦和尚,你要遭报应的!”好半天,等他一个人之后,他突然对着山大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