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了锣鼓声,知是祈雨的人开始闹腾了。还在睡意中挣扎,棚子上突然遭到痛击,一块石头穿顶而过,落在寒巴猴子的身边,好险!寒巴猴子吓出一身冷汗,彻底清醒了,滚下床来。又听见女人男人的粗壮叱骂加上几双脚板劈劈叭叭的奔跑声,围着棚子呼啸。寒巴猴子打开柴扉一看,马克兵兄妹在向山坡下飞跑,他们的妈妈和舅舅在后头挥舞着树棒紧追不舍。
咚咚哐哐的锣鼓声过来了,还有鞭炮的爆炸声,寒巴猴子看到一条长长的草龙拐过一个弯,不见了,被遮挡住了——它们正往黑龙洞而去。
“老子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寒巴猴子看到一块石头飞向马克兵,打在背上。又一块石头砸着了他的脚后跟。马克兵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倒在地,朝后一看,拿树棒的他舅如下山的猛虎向他劈来。马克兵拉着妹妹马克霞没命地朝村里跑去。
太阳又冲出了山顶,又很火爆,又是红彤彤的,每天都是那么一副嘴脸。别人的事管不了,他得等乡警来啊。可是,马克兵的妈冲了过来,对站在棚门口的寒巴猴子说:“还没搬走?我要养牛的!我堆牛屎也不给那些化生子住。不听老娘的话……”
马克兵不知道从哪儿又踅回来了,他的舅舅的大棒也出现了。寒巴猴子一见情形危急,一把抱住了马克兵他舅,说:“不能!不能!”被抱住的人身板像石板,一身涌动的凶气,大棒乱晃道:“寒巴猴子,放了我,你放手!”寒巴猴子就是不让他动,死死勒住他,连连说使不得的,那人狂吼道:“你没打怕,今天还想来一餐?麦和尚没把你打服啵?”一棒拐来,拐中了寒巴猴子的腰,腰那儿一软,手却没放。
寒巴猴子到底没能坚持住,一条大棒就猛烈地扑向了棚子,打得牛棚茅草乱飞,棚顶穿了,木条断了,几只深藏的老鼠从里面蹿了出来,往石头缝里乱钻。
闻讯赶来的村长一路骂骂咧咧,手指着什么。“人咧,人咧?”他问寒巴猴子。寒巴猴子以为他是问乡警,又不像。正准备回答,村长追着马克兵妈和舅舅的叫骂声,敞着衣裳飘扬而去。路上,是一些三三两两没戴帽子光着头上山祈雨的人,听说这叫“晒龙王爷”;戴了帽龙王就不出来了。他们打着火钹,放着三眼铳,吆喝着只管上山。
寒巴猴子也卷上了山。来到黑龙洞口,就听米伯和一些老者用老吼吼的合声一阵大喊:
“烧死旱魃!烧死旱魃!我求你瘟火两部,两界神王!我田地的禾苗要成长,我山上的树木要成行!我要五谷丰登仓禀满!我要六畜兴旺无虫蝗!我要云要雨要风调雨顺!我要吃要喝要清水满缸!我骨头峰村的子孙祈雨求龙王,我献上猪、牛、羊,表、馍、香!我为你披红挂彩,我抬着狗犬乱汪!求你布云施雨救我们!不要让旱魃逞凶狂!烧死旱魃!烧死旱魃!要龙王!要龙王!请龙王,请龙王!”
众乡亲就用哭腔嘶声应道:“天干地渴,老龙下河!天干地渴,老龙下河!”
三只铳高高地竖在石头上,几只被绑着的狗对天狂吠,它们是被鞭打的。长长的草龙前放了一盆浑浊的水,在泥地上插着写满了奇怪文字的木牌。铳响了!人喊了!草龙点着了!长长的草龙在十几个村民的舞动下呼啸翻飞,烧得炸炸地响。火龙在黑龙洞前恣肆狂舞,宛若一条金龙。十几个赤膊的村民沐浴在熊熊的大火中,齐刷刷地大声喊着:“烧死旱魃!烧死旱魃!请龙王,请龙王!”
踢翻了水盆,可草龙越烧越旺,火星蓬蓬地飞炸,火舌呼呼地乱舔,火龙翻啊滚啊,人与火搅成一团,在火龙里外,到处是炙烤得挥汗如雨的人,到处是响彻云霄的祈雨声。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一个人冲进了火龙中,把玩火龙的队伍生生地给搅乱了,流畅的旋律给阻断了。是马家的小子马克兵。又一个人冲了进来,是一个妮子,是马家的闺女马克霞。
“快抓住他!抓住他!”村长指着大棒恶人马克兵他舅。
树棒打着了火龙,打得烟尘滚滚,火花纷飞,祈雨的现场乱作一团,狗叫得更凶。有人烧着了,有人向山下跑着,有人向洞里跑着,有人大叫,有人的头上劈劈啪啪地燃烧。
“小心火烛!小心火烛!你们这些毬日的!烧了山就好了,烧干净了都讨米去!”村长可着哑喉咙叫。
龙义海玩了个小猫腻,到“一碗水”那儿去了。他的身份只能如此。后来听到黑龙洞乱作一团,还看到一些烟火,有些紧张,就赶了过去。可祈雨的仪式已经结束,或者叫匆匆收场——因马家的搅局。他看到的是满地狼藉,还有一些余烟。他想得告诉大家要小心,这么干燥的天气,引发山火就不得了了,责任重大呀。不要到时他受个什么处分回去。他细心地一点点踏熄了火星,看问题不大后才下山。
回来,看到寒巴猴子提着他所有的家当站在马坊门口,一脸哀色,像死了亲人一样的。
“棚呢,没了?”他问。
寒巴猴子不做声。总是不做声,站在那儿。“他们泼了大粪。马克兵和他妹妹住进去了。”寒巴猴子后来哭腔说。
“那就跟我住呗,还站着干啥。”他说。
正找木板帮寒巴猴子铺着床,村长到了。浑身冒烟的村长迈着细长的芦苇腿走来,脸色苍黑,像从砖窑里拖出来一样,还一脸怒气,来了就向龙义海一顿莫名火:“我只收了你扶贫的三百一十五件衣服,其中就有二十七件裤头……”
龙义海摸头不是脑,说:“村长你这是……”
“人家说我们村享了县图书馆好大的福。”
“那也不至于……”
“连水都没有喝的了……”
“也不是我……”
“二十七件小裤头,嗬嗬……”
“你上次说是二十三件。”
“就算二十三件,就算,好不好?就算。我的天哪,以为我们骨头峰的人都露毬屌在外头打镲镲。我们还背了个名声,别村的说我们发了洋财,可我们连……”
“老粟,请你冷静,我请你冷静地说清楚。你今天是怎么……”
“我心烦,你看哪有雨,哪有鸡巴雨。人家别的村扶贫运来抽水机上山,还打井,我们有什么?啊?”
是烦这个。是逼我哪。我哪儿有抽水机?我哪儿有钱请打井队?再说你这么高的山打多深的井?除非把骨头峰挖穿。
“你是说让我下山去?”
粟村长看着他的眼睛,他发现这平时蔫耷耷眯着眼的人,此时的眼里有一种很亮很寒的光,不由得让他陌生。“我不是说别人吗。”他说,口气软了。
“你不用催,我在想着这个事。一个单位有一个单位的实际情况。”龙义海说。
龙义海感到了村里的焦灼的目光,那全是乞求和期待,也有鄙视。唉,我有多大能耐?阴差阳错啊阴差阳错,我能给谁扶贫?我又怎么找单位开口?他的心里乱了。寒巴猴子在暗角里啃着干苕。还拿出一支笔来不知写什么。龙义海就问:“派出所真答应来吗?”寒巴猴子说是的,是那警察亲口说的。
龙义海坐在马坊高高的门槛上,依然是一阵一阵的蚊蚋向门里的黑暗发动着冲击,爆出一种锯木场圆盘锯的尖锐声。几颗流星在天空穿梭,划着火的轨迹。龙义海想打个盹,可是一阵嘈杂的人声从远处滚进了村里。他以为又是因为马家那一窝烂摊子搅浑,但分明是一些去外村伙计沟背水的妇女和妮子。
有人没回来,掉进河里了。他听清了,是二英,没留神,脚没踏稳,滚进了河里。因为打水太难,把身子扑下去,用手够啊够啊够不着……
这二英他对她没啥印象,反正是一个乡下妮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简简单单的一个妮子,早上出去干活,晚上回家剁猪草的一个妮子。可她现在死了,没了。哭哭啼啼的声音把龙义海拖到了村长门口。村长的门大开着,与儿子一起拉扯着一个人,是他的儿媳妇。
“这么多人看我的热闹?”村长显然很不高兴,还有哭哭啼啼的人。
“二英掉下河了,这怎么得了呀!”二英的亲人哭喊着说。
“啊,啊?你不能走,又不是三两岁的娃儿,说走就走,你是粟家的人了!”村长嚎叫。他在劝那个坐在地上的、一把泪一把鼻涕的儿媳。“受不了了,这是遭的什么罪啊老天爷!”村长说,“二英?你不能说走就走,我真受不了了,我的小祖宗,动胎了就不好了。二英,二英你说说看,二英也要嫁到山下?这山上就存不住一个女娃子?”
“二英掉河里了!”龙义海用吃奶的力量高声说。
村长说:“你们先把我的小光拉一把,他发起横来要踢自己娃儿的。”村长满脸都在搐动,衣衫褴褛,他穿着县图书馆馆长的一件针织T恤,他儿子也衣冠不整,脸上有被女人抓过的痕迹,穿一件县图书馆副馆长的条纹衬衣;捐赠来的衣裳基本上先被村长家初选了一遍,好的截留了,听说他儿媳下山背回了一大包衣裳,估计馆长夫人的一件呢子大衣就被村长儿媳背走了,孝敬娘家人去了。如今这个儿媳手抓着门框,往外冲的架势,披头散发,涕泗横流,嘶哑着喉咙说:“离婚!离婚!离婚!我要下山!下山!下山!”
“你们都给我让开!”村长高声说,“让我给小光说几句话。”粟村长拉着儿子冲出哭号的人群,另外有几个好事者已经按粟村长的旨意按住了准备一跃而起的村长儿媳。村长拉着他呆头呆脑的儿子,在磨盘边将儿子往前一推,儿子险些跌倒。“还要我教吗?别当着我的面,给她两个耳巴子。”
村长的儿子在那儿踌躇,满脸胃痛色。
“二英?你们为啥不拉她一把?那么深的水,找我卵用。”村长说。
屋里有两个凳子给踢倒了,哗啦哗啦响,灯又踢翻了,顿时一片黑暗。
没什么指望了,龙义海只好赶紧与人们一起摸黑往伙计沟赶去,并教人用长竿子绑上猎钩,以便钩人。
往伙计沟走,等于去了趟县城。从晚上走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沟里到处是各村抢水的人。下到沟里,水声汩汩,到哪儿找人去?也许早就被水中大鱼怪兽吃掉了。这只不过是一场精神安慰,龙义海出发前就知道。他不能不来,面对死亡他不能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