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天。晚上,寒巴猴子将一张皱巴巴的材料纸呈递给了龙义海,龙义海看时,第一行是:“申请要回我的住房并严惩打人者”。
申请?找我申请?感到哪儿不对。严惩?谁严惩他们?应该是警察,可警察看来早忘记这事了。可恶的警察。
龙义海收下了这份申请。他说:“你与桑丫……你们是不是有点意思?我看她们家特别是老米对你很好的呀。”
寒巴猴子的眼睛就盯上了那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露出羞涩和憨厚。
“也到年纪了么,”龙义海说,又问,“桑丫多大?”
寒巴猴子说二十。
“够了,到了。村里的女娃总不能都嫁到山下去。需要我去帮你说说吗?”
寒巴猴子立马阻拦,说:“别,别,龙叔,您别。”
“桑丫不同意?我说,在村里找个老婆,就有住的了,你反正不存在做不做上门女婿的问题,你一个人。有了个家,再慢慢要房子。”
“我没条件。”寒巴猴子低着头沮丧地说。
“你打伤了谁呀?”见他惶惑,就说,“抓去之前?”
“我也没动手,伤也没怎么伤。是税务所长的娃子。”
“哦,怪不得的,”龙义海明白了,“你们也是……”
两人说着话,瞎子老米就来了,说桑丫还不见回来,说是脚崴了。寒巴猴子听说后马上就起身往外走。
瞎子老米又背来了两捆芒草和一些竹子,放在了马坊里,龙义海笑着说:“还要扎?龙王爷不睬你们?”
瞎子老米说:“十条八条也得扎,直到感动龙王爷。如今这天咋就这么干了呢?”还说,“问题出在你这儿。”
“愿听下文。”
“你是龙王爷的本家呀,要你点个火,你怕了。龙王爷生气呢。”
“好,下次我一定点火。不过……老米,我想问问,桑丫现在说了婆家吗?”
“我也没管那个事。”
“寒巴猴子你对他还是蛮好的啊。”
“哪里哪里,他是可怜。”
“我倒是觉得他与桑丫蛮……蛮好的,你看呢?”
瞎子老米眨着眼一笑。
“嫁出去干啥啦,寒巴猴子这娃还老实驯善,坐牢的事,我看他没啥卵的错,闯了马蜂窝而已。今后他可以养你的老,留个姑娘在身边有什么不好?你这眼睛……”
“龙干部你管这事,是不是寒巴猴子托你说的?”
“不不不,你看,这娃子没住的,跟我搭伙呢,可不可怜!”
“他跟你搭伙?”
“牛棚都没得住的了。”
“麦家父子就没个治了么?”
龙义海掏着烟,塞了一根烟在老米的手上。“过去呢?总是这么霸道?”
“历来这样。所以啊,我寻思着给桑丫嫁到别处去,我也好滚蛋。这地方呆着,不能活人,还憋气呀老龙!唉!”瞎子老米叹着气,消失在黑暗里。外面是他那清脆的点竿声,敲打着高高低低的石头。
走过了一个垭口,才看到那个一步一蹭的影子。寒巴猴子喊:“桑丫。”
是桑丫。
“你脚崴了?”他听见桑丫在抽泣,“怎么啦,你?你别这样,桑丫!”他从她肩上卸下水桶,背好,水在桶壁里发出好听的荡漾声。
“我是在哭二英。”又说:“我刚才看见她了。”
“你别瞎说,桑丫!你发烧么?”
“她在唤我,她要我也去,跟她做个伴……”
“你别吓唬我桑丫!你怎么了?说这些胡话?”
“我不想活了,这日子活着有什么滋味?这么背水……”她自言自语地说。她喃喃地说。
“会下雨的,肯定会下雨的,桑丫,你是说背水难受吗?你为什么不守我那儿的‘一碗水’?”
“你那一天两瓢水,你不够喝啊。”
“我明天给你背水,水就包在我身上了。”
“不是水……”
“那是什么?”
桑丫不说了,越抽泣越厉害,要哭出声来的样子。寒巴猴子抓着了她的手,她的手好柔软,也有些硌人的茧子。他抓着她的手,牵着她,他希望她向他靠过来,他能承住的。他会扶住她。他果然扶住了她。她的肩头在抖动。
“你真的别这样,我又没欺负你。你是不是饿了?”
桑丫不哭了,手从寒巴猴子的手里挣脱出来,默默跟在寒巴猴子的后面。到了村口,寒巴猴子站住了。桑丫问:“你站住干啥?”
寒巴猴子在黑暗里,不说话,脸上的轮廓棱棱的,好一会,说:“桑丫。”
“什么?”
寒巴猴子冷不丁一把抓住了桑丫,抱住了她的双肩:“嫁给我吧!龙干部都说了的,说我们蛮般配,他说……”
“不,不!”
“我没有房子,你瞧不起我……”
“不,不是……”
“你给个话吧,桑丫,我喜欢你,我娶上了你,我当牛做马也甘心,我养你和你爹,我保证……”
桑丫忽然就去夺他肩上的水桶。
“桑丫?”他真的还夺不过她,让她把水桶取走了。她的脚步比他还快,虽一走一瘸的。
“桑丫!桑丫!”寒巴猴子在后头喊着。可桑丫没影了。
她急急地回家,她听见了狗叫——来接她的是家里的黄狗。还没等上坡,一个黑影闪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她知道是谁了。
“你放手!别弄泼我的水!”
“桑丫,桑丫!”一张臭烘烘的嘴就逼了过来,到处找她的嘴。
“黄黄!黄黄!”桑丫唤狗咬这个人。可狗不咬这个人,这个人是熟人——这个人是麦半天,麦和尚的儿子。
狗在两个人的腿缝间跳来跳去。桑丫要推开这个流氓,这个村里的流氓。可是流氓咬着她的嘴了,还想把肮脏的舌头伸进去,手伸进去了,捏着桑丫汗黏黏的乳房。桑丫说:“我要喊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啊!”
“你不能跟寒巴猴子。”
“为什么?”
“我不允许你跟他那个苕东西,劳改犯。他还去报案,要派出所抓我爹,我打不死他!”
“求求你不要伤害他,求求你了。”桑丫说。
“那你得再跟我好啊。”
这麦半天就把桑丫往路边林子里拖。桑丫挣扎着不从,“不要,我不!放开我!你这个坏蛋!”
“是桑丫么?”远远的门口有人喊了。是桑丫她爹,瞎子老米。
“姨!”外甥也在喊。
坡上有人,臭流氓麦半天就松了手。桑丫的水已经飘飘洒洒了。她爬上石坎,掉了魂似的,慌里慌张冲向屋里,可是扑通一跤,门槛绊着了她,她连桶带人重重地摔在堂屋里,木桶咔嚓一声摔破了,水涌流出来。她想去抢水,水是能抢的么?
“水!水!”
爹摸索着去拉她。水没有了,水全洒在了地上。
“龙王爷,这点水都不能给我们!白求了你一场啊!”爹在那儿说。
空气凝固了片刻。只有片刻。猫狗围上去就舔地上的水,桶四分五裂了。
“让我去死吧!”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从桑丫那窄窄的嗓子里炸出来。她手上拿着光光的背水的桶绳就冲进房里,关上了房门。
瞎子老米见势不妙,就去推门,门闩死了。他喊:“桑丫!桑丫!开门!你开门!”
没有开门,只有哭声和凳子声。瞎子老米的脸顿时白了,作了屏息的准备,一个肩奋力撞去,门被撞开了。“桑丫!桑丫!”他摸索着找桑丫,脚下被一把倒地的凳子绊了一下,往上一摸,是吊在上面的女儿。“毛坨!拿灯来!拿刀来!”瞎子老米往上托着女儿,用脚勾凳子,要把凳子扶起来。
这外孙还机灵,灯拿过来了,又很快拿来了菜刀,并把凳子扶了起来。瞎子老米死死托着女儿,爬上了凳子,一刀割断了绳子,抱着女儿从凳子上溜了下来,解女儿颈上的绳扣。还有一丝儿气,在鼻孔进出着,他就去掐人中,要毛坨屙尿:“毛坨,用杯子屙!”又说,“这妮,一桶水你何必呢,妮啊,你这是为什么!”
毛坨就去找杯子尿尿。这是他几天来第二次用童子尿救人了。他把小鸡鸡抽出来尿,天热,又没喝什么水,发恶地尿着,尿出的尿液点点滴滴,他咬牙切齿地尿,紧缩腹部排挤,接了几滴尿,外公就用手掰开了他姨的嘴,把尿往那嘴里倒去。他看到姨眼睛抽动了一下,看到姨的鼻子翕动了一下,看到姨的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嘴唇有咬出的血印,脖子上有一圈紫印。
姨睁开了眼睛!姨眼睛睁得大大的,死鱼一样的眼珠子,瞪着屋梁上的半截绳子,好可怕啊。姨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跑,一眨眼就消失在黑夜里。
“桑丫,妮儿!做不得的!做不得的!回来!”
“姨啊,姨啊……”
毛坨是个明眼人,现在他必须出手了,他去追赶姨。他扑腾腾地追着姨在苞谷地里乱窜,又纵身跃上一个石坡,前面就是黑魆魆的森林了,就是无边的鬼城了,他踟蹰着,一不小心,一头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二十四香烛,二十四支卷成筒状的黄裱纸,米升子和刚刚成熟的二十四个红彤彤的大山桃……拉着胡琴的歌师和头戴法帽,身穿红、绿、青相间法衣的做法道士油汗滚滚地作法在死者的灵前,绕棺的人们彻夜不眠地淌着黄豆大的汗珠绕着棺,不停地绕着棺……松枝、桃叶、银光闪闪的祭品和面色铁青神色悲恸的家人……这是去年四月天气邪乎的一天。桑丫想到去年四月的一天,暴雨将至,人们闷热不堪……
桑丫疯狂地在山上跑啊跑啊,跑上了一个山冈,脖子勒出的伤痕被汗盐漤了焦辣火疼,口中冒着外甥臊尿的气味,她使劲地呕着,什么也没呕出,今天还没吃什么东西。她爬上了山冈,扑在山坡上,夜晚的岩石还热力未退。思前想后,不禁悲声大哭。黑漆漆的夏夜到处都张着喘息的嘴巴,像千千万万个濒临渴死的鬼魂,龇着牙齿在她周围。天空似乎还裹着一层棉絮般的火烧云,风像铁匠铺的风箱里喷出来的滚烫呛人的风。到处都是热哑的喉咙,在黑暗中盼着雨滴,说不出话来。
“歌郎,歌郎,身披麻布衣裳。无常无常,为何让我凄凉?歌郎,歌郎,唱到天发大亮,无常,无常,你怕我打鼓闹丧!”爹瞎唱着。从夜壶灯上燃尽的油捻一根根掉落下来,抽着纸烟的男人们一个个咧嘴瞪眼,手上缠着丧家发给的孝巾,不停地擦着这大雨将至时闷憋出的大汗。爹唱得眼窝发干,嘴上涂满白色的泡沫,舌头僵硬,喉咙沙哑……
“回去恐怕有小偷,给我和毛坨留着门……”爹吩咐她回家去。
她将门掩着昏昏沉沉地上了床,没有一丝风,她穿着汗衣睡在床上,有了一些很远很远的闷闷的雷声。这时候一个野狼推开了她家的大门,摸到了她的床上。十九岁的桑丫瞌睡大得出奇,睡过去了就睡死了。忽然一阵猪拱身子的异样弄醒了她,一个人已经压着了她,她知道了这狼是村里已婚的麦半天。麦半天这天看来非要让她服了,太少的衣裳缺少几道屏障,那人的光身子就和她的光身子贴在了一起。没有过任何接触男人身体经验的她呆傻了,反抗,可是很无用,那个野狼轻车熟路了,直奔目标而去,飞快简捷,切中要害,一下子就刺破了她的下身。这种新奇的刺破让她麻木惊惶,并且从头到脚激荡了一下。“你要害我呀!你别害我呀!”那个男人把最后的事舒舒服服地办完了,说:“别动,别动!”男人下来时液体和鲜血混合流在了床上。男人立马就给她跪下了:“桑丫,我离婚了就娶你,我是要跟她打离婚的。你也知道,就是想跟你结婚。”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可是她怀孕了,麦半天没有跟老婆离婚。她就找到他说她怀孕了。他给了她五十元钱,说先做流产手术。她就去了山下姐那儿找一个私人医生做了流产手术,要姐别给爹说。她回来问麦半天怎么办,麦半天说:“我跟你根本就不可能,我有老婆,有房产,凭什么要我毁坏家庭和你结婚?”她抓着他衣领说:“你凭什么花言巧语骗我,你还骗过二英,十五岁就把人家睡了,让人家到如今嫁不出去,你凭什么要骗我们?”那个野狼说:“我们做相好吧,我们暗中做相好。”那个风狂雨猛、魔鬼横行、雷声滚滚的春天,悲恸地别了少女时代的贼一样怀孕的夏天,岩浆滚滚温泉哗哗硫磺翻腾的记忆,惨烈的记忆……这个流氓,色鬼,这个害人精,让你们去死吧,让火从天降,烧死你们,烧光你们吧!
停止啜泣的时候,她听见了有人的呼唤,那是爹和寒巴猴子还有外甥毛坨的声音,还有其他人的声音。从骨头峰那儿还传来了因热胀冷缩,半夜晒成齑粉后石头开裂的声音,山谷里全是劈啪的响声。
黎明来临了。火烧云又从东至西地蔓延,排列的山峰又像火苗一样燃烧起来,又一天的煎熬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