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妮子将要死掉么——就为了一桶水?在干旱的大地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要下山去向山外的人讲述这儿发生的一切,别人会相信吗?可是我必须讲,除非抠去了我的双眼。请求你们救救这个山村吧,让他们有一口水喝吧!请求你们浇他们一瓢凉水,从头浇过去,把他们心中的悲痛和邪火浇灭吧!
他看见了无数双无助的眼睛,这些山民们,他们在无声地呼喊着,我听见了。不是被逼迫的,是我自己要下山去的,我要尽我所能地帮助他们。
清早,龙义海在茅厕那儿被麦和尚堵住了。麦和尚是去背水的,手上拿一根打杵,一张骨头脸凸出着干巴巴的敌意,并且先发出笑声:“嘿,你想让人来抓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龙义海摊着手说。他一点准备也没有。
“你自己不清楚?你还装羊?你要寒巴猴子去报案,你以为我麦和尚就要抓去了?让派出所一顿吊打是啵?你别做美梦了,这块地儿,你还是别把闲事管多了。”
“闲事?什么闲事?什么叫闲事?”龙义海忍着,可他的眉骨高挑着不肯屈服的锋芒。他小觑这个人,他突然不怕这个人了。
“你找死啊!”麦和尚嘶吼,他也看到了眼前这个平时蔫巴的人眼里有一种他很陌生的光,蔑视的光。他的嘶吼很没有中气:“你找死也不看个地儿。我可没惹你!”
不知怎么,茅厕前一下围了不少人,有清早拾粪的、放牛的、下早田的、路过的。
“你在骨头峰村把骨头长紧点,你莫唆使人跟我作对。”杵棍叭的一下,打在石头上。
这比打他还难受,这等于是打了他。我又一次被一个乡下流氓打败了?龙义海的汗下来了,顺着眼角往下爬,脸上痒痒的,他不好把手往那儿去抓,众目睽睽之下……他想去拿烟。他拿烟的时候发现手在抖。他觉得他患了高血压或者帕金森病,他拿出烟来时,看世界是血红的,血红一片,血估计冲上了脑门,布满了眼眶。
“你想怎样?你发狠是怎么?老麦,得讲个道理,光讲狠,有比你更狠的。”面对着暴徒,他压制着心中的火,可他多想把一口火吐掉。他的口里全是火,舌头卷着呼啸的火焰,喉咙和扁桃体是一口锅炉。
“你,嘿,你……”那家伙差不多要嘲笑老龙龙义海了,他把脚撩到一块石头上对在场的人说,“你唆使寒巴猴子去唤人抓我,好简单,称一称你有几斤几两!”那家伙最后终于笑了出来。
“告他!”目送着那个混蛋直挺挺地走远,龙义海心中蹦出这两个字。还有两个字像钢铁一样从阳光里射出来:“正义!”正义多么重要,在这个鬼不生蛋的高山上,在这个被干旱折磨得有气无力的村庄里,它现在多么迫切需要正义,社会的公正!“申请”个什么,就是告他,告他。你不要申请,找谁申请啊,你是个农民,你找县政府申请?你又不是公务员!你丢出去的五十块钱来人了吗?来人给你解决了吗?看来只有靠法律了。
马坊里的寒巴猴子见龙义海进来,紧张地从窗子边出来。龙义海说:“甭怕他,告他!”
“打、打官司?”
“你在牢里多少学了点法律吧?我跟你说,寒巴猴子,你只有靠法律了。坏人太嚣张,你是农民,又穷,又是弱者,你只有借助法律才能平平安安。你拖了三年半砖,吃了这么久的牢饭,你还不明白?”
这娃似乎真不明白。他又说:“是法律救了你你明白吗?不明白?你虽然有冤,进了高墙,吃了苦头。可你在那里磨得心态平静了,不会去报复其他人和社会,这就是法律救了你,这就是法律的胜利。你现在回来了,想过安静的日子,只求平安无事,可有人不让你平安无事,怎么办?找法律。法律过去是惩罚了你,可法律使你受了益你知道么?你小子不知道,还恨公检法是吧?错了。是法律救了你,你现在再找法律。过去你不管怎么成了法律的对立面,现在法律要保护你了。谁是谁非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现在的情况在这里。当一个人什么也不能依靠的时候,他就要依靠法律,法律代表着公正和正义!”
寒巴猴子好像懂了一点。说到这里,龙义海也吐出了一口瘀气,有些问题也突然清晰起来了。从迷茫困惑和挣扎般的痛苦里扒出了一点光亮来。
“只是……这打官司,得要多少钱啊?”寒巴猴子忧虑地说。
“多少钱?……要多少钱?”
是啊,要多少钱,他龙义海也不知道,他没打过官司,他甚至不认识法院的人也不认识一个律师。他没有进过法院的大门。他遵循祖训:见人笑,息诉讼。他一贯胆小怕事,息事宁人,他甚至与人没有过纠纷更谈不上“法庭上见”。他性格蔫顺,见人点头,决不高声说话反驳他人。为此,他的胡子在图书馆缺少光线的屋子里憋黄了,像缺少阳光的植物。内心的谨慎使他的胡子变得十分曲软,胡子就是内心的写照嘛。
“这个我可以回去问一问。”他说,“我估计不会太多,现在城里还可以请求法律援助,我看过这个消息,报纸上有过报道。”
必须打官司,告他,告倒他,告倒这个地头蛇,杀杀他的嚣张气焰,必须借助于法律。
“打官司那你就应该写诉状……起诉书?状纸?应该,好像是起诉书……这个……这个,究竟怎么写,我也不很清楚。我去问问,怎么写,应该怎么告,需要些什么……”
龙义海发现在法律知识方面,他与一个高山上的农民没有两样。因为他不要法律,不需要,单位就是他的庇护所,他安分守己,这就是法律;当官的也不需要法律,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事情摆平,再则哪个敢欺负有权势的?最需要法律的是弱者,是农民。可他们又远离法律,对法律一无所知。
我跑到这儿来帮人打官司?这节骨眼上,人们连水都没有喝的,我给他们打官司?县图书馆馆员龙义海走在干旱的山道上。他想到第一次背着背篓进山的时候,有新奇感,最令人无法相信的是,那白云缭绕的高山之上,竟还住着这么多人,窝在这儿,像神仙一样。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是神农架的人,他们面目苍古,满脸微笑,牙齿挺着,不会遮隐,连狗也是荒野般地叫,仰天长吠,阻止陌生人的侵入。后来,他慢慢地跟大家混熟了,狗也不咬他了,卷竖起粗大的尾巴向他示好,人很亲切,紧守本分。但慢慢地,他也发现了这个世界充满了弱肉强食,一种奇怪的社会组合方式非常的原始,被人看不惯的人遭人暴打还认了,喝口酒把委屈浇灭了;家长暴打儿女;狡猾者侵犯老实人的老婆……而这里的鸡群也一样:有些鸡无缘无故地啄另一些鸡,专啄鸡冠,啄得鲜血淋漓。隔一会想起来又啄几口,有的鸡被啄得伤痕累累,毫无反抗意识。也许人群是跟鸡群学的。这种奇怪的社会生存结构他恨不得想写一篇具有学术创见的论文,一篇调查报告。可是后来一想,哪儿都一样,美国还打人家可怜巴巴的乞丐一样的国家阿富汗和伊拉克呢。他敢打俄罗斯和中国吗?只会欺负弱者。一个单位又何尝不是这样?虽在皮肉上不见血,精神上让你鲜血淋漓也并非少见,只不过这里更加赤裸罢了。
“扶贫……”他直好笑。就在要他来扶贫的前一天,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清理着一批从公安局“抢救”来的书,他们称之为“黄书”。那是什么黄书啊,全是手抄本或清朝(至少是清朝)石版印刷的,有《龙文鞭影》、《千家诗》、《太阳经》、《太阴经》、《山王经》、《混元传》、《黑暗传》等等等等。这可是古籍啊,这可是宝贝啊,它是蕴藏在民间的宝贝,而不是什么宣传封建迷信的“黄书”,它是珍贵的民间文化遗产。可是馆长说:“你去扶贫……”
回一趟县城也不容易,从骨头峰村早晨出发,天黑前赶到饿虎峡口,搭上过路便车。天黑前若赶不到,或者拦不到便车,就只好在拐腿湾农民家过一夜。
果然没能在天黑前上公路,龙义海只好找农民借宿。第二天才回县城。
龙义海走进了馆长的烟味扑鼻的办公室。馆长一见黑瘦黑瘦的龙义海,以为是叫花子呢。“你是谁呀,我的天?你这是怎么?”馆长吃惊地说。
“山上紫外线太强,海拔两三千米,又没有水,天天抗旱,也没休息好。”龙义海说。家里早对付过埋怨的妻子了,他有话回答。
“辛苦辛苦,”馆长说,还给他例外地倒了杯茶,“完了么?”
“哪能完,”他说,“形势十分严峻。我是求援来了,馆长。”龙义海适时地说。于是就把村里的情况给馆长汇报了。
“你说什么?几个月没下雨?”
“的确如此,的确背水淹死了人,的确为一桶水泼洒后要上吊,那里的怪事层出不穷,若非亲眼所见,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他说,他一脸沉重一脸真诚地希望博得馆长同情,“馆长,那我们馆对口扶持的村,现在这么困难……上次,也不知哪些人把三角裤头也捐出来了,害得我在那里抬不起头来,头埋在裆里当卵子。希望您出点血了。”说着呈上了两包香菇木耳,说是村长送给馆长的,向馆里表示感谢。其实那是龙义海找村民自掏腰包买的。
馆长欣赏着香菇木耳说:“哪个还有比我们更困难的,你找找看?有血哪个不出,我是没血啊,职工一年的医药费都没报,全是自己垫付,你是晓得的。我说你去县扶贫办找他们敲敲看……”
龙义海走进县扶贫办。这是他必须要来的地方。很好,他找到了主任,他告诉了他们骨头峰村的情况。他尽量把那儿说得特殊,他带着感情用小说一样的语言述说。
“我们相信,”主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已经知道那些地方问题的严重性了。百年不遇,是百年不遇。现在这天气邪乎得很,整个世界都疯了,整个地球的环境出现了问题,温室效应……”主任见怪不怪放眼全球的一副嘴脸,把龙义海的嘴紧紧堵住了。主任也精,知道龙义海的来意。龙义海说完,主任的表情一点也没变,依然喝着茶,不管龙义海口干不干,“我们都清楚。今年的农业损失极大影响我们县的GDP……”
“确实没有比骨头峰村更厉害的了……”
“哪儿都一样,哪儿都一样,还有为争水械斗死了不少人的,”主任说,“饮水工程的问题县委县政府正在全盘考虑,急也没用,你们图书馆要就个急便,是你们的点嘛是不是?点对点,我们就是这么安排的……”
“我们到哪儿给这么多人水喝,给庄稼水喝?”他高声地在县政府大喊。
没有人搭他的话。
科委的一个什么主任倒是没让他空手而归,给了他一些科技资料,关于红薯新品种“丰产一号”的,还有在本县试种的墨西哥玉米、美国的秋葵……
“可是,连本地最耐旱的‘老牛牙’苞谷也全部枯死了,一搓就成粉末……”龙义海说。
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来到了县党校,那里有个他的学生——很久以前龙义海教过小学的。那学生倒真找对了——学生的学生都是在单位有些小权的人,可开发票报销的,就各自差人背来了一堆塑料水管,引水上山的。学生晚上将水管用车拖到龙义海家里,说:“老师,够不够啊?不够尽管说。”龙义海说:“够了够了,谢谢了。”
一连几天,他都在县城宣传着,求得人们的同情和支援。
“那里因为没有水喝而让背水的女娃子淹死和上吊自杀,那里一团糟,那里……”
“那里的人……连猴子的牙齿想喝桦树汁也给卡掉了……”
“那里漂亮的妮子竟要嫁给山下的老桦皮,只为一部录音机的彩礼……”
“那里……”
他说着讲着,费尽口舌。他要告诉他们真相。有一天他走到了一个水泥代销店。那个卖水泥的人认出他来,那人爱好写作,找他办过一个借书证,找他借过几本很难借到的书。那个人在写一部反贪的长篇小说。卖水泥的业余作者在给他讲着那本小说的进展,龙义海却盯着了他的水泥。他就要了,不要脸或者说厚着脸皮要了,他说:“伙计,你给我赞助二十包水泥如何?”那人竟爽快地答应了,条件是要龙义海以后帮他找一家出版社。
龙义海第一次走进了县法院的大门。他在借书证登记名单上总算找到了一个县法院的人。那人把他引进办公室,热情细致地给他解答了所有法律问题,还给了他不少法律书和法院自印的小册子,可说是满载而归。
馆长在龙义海门口看到那些拉来的赞助物资,很佩服地说:“人的潜力是巨大的,老龙你很有能耐啊,过去没发现。”龙义海说:“这算能耐?这是能耐?嗬嗬。”他哭笑不得。
馆长开天辟地地给龙义海批了一千块钱。馆长还说:“不够的话,再卖点旧书。”
龙义海说:“别卖,别卖书,旧书也是可以扶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