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野猫湖常有铺天盖地的野猫,多过秋天迁徙的雁鹅。这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野猫席卷来时,往往嘴里叼着一条鱼。于是,打鱼人怀着仇恨,开始研制毒物,要将野猫斩尽杀绝。这荆州水乡地界的人甚为聪明,几经鼓捣,发明了各种毒杀野猫也毒杀老鼠的毒药,最毒为“三步倒”,就是“毒鼠强”。各种化学品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个湖区,弄成毒药,又源源不断地流向社会,毒鼠,也毒人。这一带也就成了老鼠药专业村。
湖西岸老黑堰村的阎国立配制的三步倒最毒,最能诱鼠,放在十楼顶,老鼠都要纷纷爬上去吞食毒饵。有一次荆州电视台拍摄他的三步倒诱鼠,在一个菜市场,一次诱出五百多只并将其杀死。凡想自杀的双规干部、婆婆媳妇、孤寡老人,无一不成人之美。某年一村庄投毒,用的是野猫湖的三步倒,村人毒死无算,但投毒者也畏罪自杀,查不出是谁家流出,大约阎国立躲过一劫。阎被当地称为阎六爹。而阎王当地俗称为“阎王五爹”,他是阎王的弟弟。
不过本人在叙述此故事之前,特声明内容无涉三步倒,猎奇者请走开。
阎六爹阎国立骑自行车出外兜售鼠药,有一年走到燕家湾,高喊着“老鼠药,老鼠药(读yo),老鼠吃哒跑不脱”。这时燕家的大女燕桂兰邀他为家里灭鼠。家中闹鼠,噬箱咬柜。阎国立杀死了燕家二十多只老鼠,其中十多只是背上有一条黑线的鼠,叫黑线姬鼠,传播出血热的。燕家贫穷,问起桂兰婚事,尚未婚配,初中毕业,在家务农,与自己的大儿阎孝文同岁。此女虽面色无华,皮肤黯哑,头发干黄,算不得健康,但胸前多肉,腹部结实有力,屁股壮阔宽畅,有孕相,天生是生伢的台基,男人厮杀的战场,生育机能比较旺茂。阎国立走南闯北,看女人眼睛很毒。于是坚持不收她家鼠药钱,且半开玩笑地说,桂兰可愿与我家大儿孝文耍个朋友,做我儿媳否?那时候的阎国立尚在盛年,常年蹬自行车在乡路上颠簸,面孔黝黑却被风雨雕过,四肢发达,头脑精狡,虽是个卖鼠药的,却有生意人的精明与时尚,戴着小摊上买的墨镜,新草帽,长衬衫,还穿着泡沫凉鞋,这比一般乡下人穿的凉鞋时髦了一个档次;那泡沫凉鞋特别软,鞋袢不系,斜插在前头的交叉口里,又高了一个时髦档次。此人若是城里的工作人,稍一打扮,就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男将,一看就是不安分守己之人。这种人的家庭定是不差的,燕桂兰想。
阎国立生了三个伢,两女一男。大儿阎孝文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这伢生性内向,阎国立想把他掰过来,让他热情似火,让他精明强悍,让他也喜欢到处乱蹿,城乡之间如履平地。可这伢儿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只会成天在田里摆弄庄稼,完全不会与女人纠缠,读书更是云里雾里。好在家里的那几亩田总要人伺弄。想当年阎国立在人民公社时也是个好泥活家(种田人),只是因为野猫之灾,成全了一个鼠药专家或者灭鼠英雄,挣钱比种地来得快些,手头也活泛些。那时节地也贱,赋税也重,只求弄点口粮,混饱肚子。这田里的事儿就包在了儿子身上,算是各司其职吧。
这一天,燕桂兰说是来野猫湖走亲戚的,出现在老黑堰村阎家的门口。老黑堰村有口老黑堰,水面不小的,阎家就在堰塘边的土台子上,后有竹林旁有水。燕桂兰落落大方,穿一双胶底布鞋,上身是单色布料的长袖,领口以下捂得严严实实。有点老实,却又是有心人,竟然自己上门来了。长头发绾成髻子,发梢飘在脑后,那一点点营养不良的黄,黄得有点洋气,仿佛是染的。燕桂兰说,还有老鼠,又啃了柜子,想再买点鼠药。
燕桂兰的到来,让阎家一家人喜孜孜的。又是煮阴米子茶又是打滚水蛋,这可是贵客呀,送上门的媳妇,是要给孝文这伢当媳妇子(老婆)的。四个滚水蛋,只吃一个,给阎国立老婆吃,给未来的大小姑子吃。阎国立骑车去田里叫儿子阎孝文去了。
这阎孝文一回来,燕桂兰就有了底,一脸憨厚,汗衫是破的,露着乳,有黄汗。嘴阔,眼善,体壮,嘴里哼哼叽叽。一看就是个本分的好泥活家。阎孝文这样,可两个妹妹长得风生水起,面目姣好。这男将继承了他父母的所有缺点。
燕桂兰吃着滚水蛋心里甜。她幼年丧父,母亲虽在村里当过干部,但头受过伤,常失忆头疼。有个弟弟,不太听话。有个妹妹,视神经萎缩,几近瞎眼。按说,这荆州地界,盛行上门做女婿,她可以在家招婿。可因为身有隐痛,常常犹豫。想上她家门做女婿的也有,不是太过圆滑,就是家境太差。
吃蛋时已经仔细观察了阎家状况。房子二层,算是不错的。后头还有平房,喂猪养牛的,有竹园。家里有各种电器,洗漱用品较新,毛巾各用各的,灶屋有烟囱,还贴有瓷砖,碗是成套的。床有新床老床,有床头柜还有拖鞋,有春台有躺椅,有八仙桌有靠背椅;家什农具,一应俱全。犁、耙、耖、磙、锹,锹分大锹、小锹,镰分长镰、短镰,长镰砍青,短镰割谷割麦;有抱钩、钎担、箩筐、淘篓、团篓、角篓、篾篓、黄桶、水桶、粪桶;有长口袋(装粮的)、花口袋(装棉的),有秧马、摞叉、木秤、梯子。筛子有箩筛、格筛。有剪刀、篾刀。还有大量渔具:丝网赶罾、虾挞花篓、渔叉滚钩。还有麻将和花牌(俗称十七个)。是个过日子的家庭。
不过最让她满意的是没有老鼠,燕桂兰平身最恨最怕老鼠,如嫁到无鼠之家,生活该多么幸福无忧,好像回到了真正的家一样,燕家湾那个黑线姬鼠出没的家不能算家。
大约就这么定了,一个村姑,自己给自己作主把自己嫁出去了。穷家小户的,也没多少讲究。谁又知道,她就是要找个没有主见、没什么心肝的男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