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那个男将放下手中的农具,进屋跟她低头一笑,又僵呆又羞涩。然后桂兰问他是种中稻?他说是中稻。问他都种了?他说都种了。问他几亩地?他说三四亩。包括旱田吗?他说不包括,旱田有一点。那个男将看着门外几只惊头慌脑的鸡和怀疑一切的狗。倒是他的父亲阎国立很灵活,还切开了金瓜,用筲箕端来,说竹林凉快些,还端来了两把椅子。竹林收拾得比较干净,有笋从土里拱出来,神秘有趣。有鹧鸪一声声从深处传来,有翅膀拍打竹叶的啪啪声。不远是蒲草摇曳的堰塘,黑羊塘边啃草,青蛙叽叽歪歪,汆鸡嘀嘀咕咕。一阵凉风吹来,是更远处的湖风,很长很广,田野呼呼地激起碧波,全是庄稼的美姿,一浪一浪,像电视里的大型团体操表演。
全是燕桂兰在问,心里就有了底。这人抓腿和膀子,心里就有了底。这人躲门旮旯儿,心里就有了底。这人的身上还有一点点的农药味。燕桂兰的嗅觉很灵敏。
临走的时候,燕桂兰还提了几条阎家腌晒的干鱼回去,这是阎孝文工余时在湖里抓的。鱼是阎国立让老婆赶去塞给她的,还塞了十块钱,说是没吃晚饭,让她自己路上买点什么吃。当然了,还有一包三步倒。
这事格局就出来了。事情就这么了。燕桂兰嫁自己,省了为娘的一桩心事。当然对方也满意。没有不满意的道理。后来阎国立驮儿子来过一次,说是镇上有好看的电影,让孝文陪她去看电影。孝文抠下了他爹的钱,没用出去。要他们下馆子的,却是在路边馆子吃的面,燕桂兰还点的是碗素面,说牛肉咬不动。那就素面了。这阎孝文全依桂兰的。在电影院两个人规规矩矩坐着,阎孝文一言不发,与燕桂兰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燕桂兰急的,就把胳膊肘儿移过去,越过了扶手线,那男将却躲她哩。不伤心,很高兴。没有花花肠子。这很好哩。这才是她想要的男将。唉。燕桂兰坐在黑暗里,闻到旁边男人身上一丝淡淡的农药味,心想是灭鼠匠的儿子,那气味一定与他家配制的鼠药有关哩。
但事实并非如此。
阎孝文生于七0年代初,是野猫肆虐最严重的时候,也是农药使用最严重的时候,而且都是剧毒农药,像乐果、甲胺磷、甲拌磷、对硫磷等。农药因雨水大量地流入堰塘,加上阎国立等回乡知青开始研制杀猫的毒药,一些试验器皿的洗刷和试验尾水也流入堰塘,周围一些人家的吃水都在此塘,因而那几年几家出生的伢子都有一股农药味且爱躲门旮旯儿。直到后来一个县里来的驻队干部发现此水已不能饮用,便要求周围住户到野猫湖挑水食用。自阎孝文之后的他的两个妹妹,才恢复了自然的花容月貌,身上也就有了莲荷清香。
野猫湖蒿菰苇蒲,菱藕荇藻,红鲤白鲫,乌鳖黑龟,是个大粮仓,啥都养人。这里的人如不聪明过人、水灵超群才怪哩。作为老大的后面还有两个妹妹,有什么东西可吃的总是让给她们,而且父母也总是向着小的,并且因他常转不过筋而打他,让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忍让和柔弱。那两个妹妹便更加有恃无恐。有一块肉在碗里,也会被她们抢走。两个凶悍的妹妹还时常抓他的头发踢他的裆。十六七岁还如此。十三岁他就下学放牛,带他的妹妹。因为父亲卖鼠药,母亲要下地,两个哭闹成性的妹妹就没人带。在他的妹妹们还很小的时候,在摇窝里的时候,他就是专业的摇摇窝哄睡人。有一次实在太困把摇窝摇翻了,妹妹摔到地上,遭到父母毒打。父亲把他的腰打歪了,歪歪扭扭生活了两个月,腰才正过来,谢天谢地,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这得亏他母亲给他擀酒火,就是用一个煮熟的滚水蛋,点燃白酒,沾上酒火,在受伤的部位反复擀动。
长大后他成了一个泥活家好手,农活样样都会,不学就会,一看就会。并且亲土,爱到泥巴田里琢磨,一个人。特别是耕板田。冬天耕板田越冬叫还冬,要耕好,特别是一些死角,一般人是耕不出的。还冬耕板田与春耕完全不同。这么说吧,春耕是耕穿脊,还冬是耕蓬脊。所谓穿脊,是来回两犁间不留生地,厢垄平坦畅亮,两档头要先耕,让牛上垄时践踏把泥巴踩烂。而蓬脊就是来回两犁间留一尺宽的生地,厢垄窄,厢沟深,犁出的大土垡呈龟背形,两头留到最后耕,叫枕头厢子,这样有利于滤水沥干,厢垄保持干燥,让越冬作物茁壮生长。所以秋种的油菜地不需耙的,一个冬天,风霜雨雪,土垡自然风化酥松成颗粒状,春雨一来,极易得墒。深耕后且将越冬害虫暴露在表层,让其冻死,来年虫害少。
阎孝文弄鱼也是一把好手,比野猫更行。常常不声不响地从外头拎回一串鱼来——或捉或钓,或叉或罾。还有大鳖,还有鳝鱼。犁耙水响耕水田时,犁尾吊个鱼篓,田耕完了,鱼篓满了,都是鳝鱼。最绝的是每逢大雨后,去棉花田捉鳝。那不是鬼扯吗?棉花旱地哪有鳝鱼?这是他发现的秘密。每逢大雨之后,凡与水田相邻的棉花地沟垄中就会积水,而水田里的鳝鱼就会出动,是来吃棉花地里被水浸泡出的蚯蚓的。还有各种棉蛉虫、卷叶虫、盲椿象、青虫、金刚钻、造桥虫。这些鳝鱼个大,主要是乌鳝,要用踩耙在沟垄里拖,往往一耙就可拖出四五条。在老黑堰村,只有阎孝文知道这一秘密。如果不是对田野整天注视和研究的人,是断然发现不了这一秘密的。这也算是大地和田野对热爱它的人的一种犒赏与馈赠吧。
踩龟也是他的一绝。每当稻子成熟的时候,我们的阎孝文穿着套鞋,去水田埂上踩龟。这些王八爬上田埂吃悬垂下来的谷穗。不能有亮,黑灯瞎火的,踩到一个硬物,必是龟,就这么简单。这些龟放在家里的水缸里养着,根本吃不完。到了过年,就寻思着将它们送给亲戚。按照孝文喜欢的顺序给大大小小的龟贴上纸条:二姑、三姨、小舅、姑婆……后来送到别人家,结果进门忘了撕掉纸条。结果是,让他的爹到处去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