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是一个乡村发明家。后来他在监狱里发明了写诗。在江北农场的监狱里,他在大墙上写着:狗日的仓霸/我不会屈服/我的两个弟弟决不会饶恕你。他对我们说,我什么都咽下了,就是咽不下仓霸的那泡屎,那泡屎恶臭。大哥面目惊恐,内心恶躁,这表明他还没有改造好。监狱要把他们的心磨得像常人一样平静,不再想入非非,心怀歹意。大哥他们是社会的渣滓,他们惯于做阴暗之事,暴虐、变态,最后危及到他人的生活和社会的法则;在高墙里,大哥成为了诗人,他在一首试图总结他一生的诗中写道:郎浦的水天和云彩/成全了我的幻想/天空搁着一堆齿轮/我把我自己喂了进去。
大哥写着伤感的诗歌,这首诗的确是他命运的写照。他让他自己砍制的齿轮给吞噬了。大哥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一个乡村知识分子。他在他的那个镇农具厂里,发明过双桅机耕船。我再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机耕船了,我到过许多地方,到过一年三熟的稻乡海南,任何地方的机耕船都不如大哥的发明。在犁耙水响的春天,大哥驾驶着他的双桅机耕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帆影啊,一双红色的帆片,是他特地选制的;双桅红帆,在机声中行走在水平如镜的乱泥田里,周围是荡漾的秧苗和一畦畦开得肥茂的油菜花,那两片红帆啊,在郎浦的水田里就像梦境一样,开到哪儿增添哪儿的景色。以后郎浦那些模仿他的机耕船,已经没有情致可言了,三桅、四桅,但那些掘劣的模仿者们的帆片,不再兜着春风和诗意,那帆片上写着“含氮量95%”、“日本株式会社”等等乱七八糟的字眼,那些帆是用化肥袋子缝缀的,就像扯着东洋鬼子进村的旗帜。
在郎浦扑鼻的荷花香里,大哥是靠摆弄齿轮起家的。朗浦陆离的夕阳和夕阳中白鹭金色的翅影刺激着大哥的幻想;他首先是个幻想家,然后才是个乡村发明家。大哥最大的幻想就是想发明永动机,这是他悲惨结局的根源。
那一年,大哥在乡镇企业的农具厂里决定发明永动机。事情的起因在于户口,上面规定乡镇企业每增加一千万元产值解决两个城镇户口,推销员推销三十万元的机械可解决户口。对于三百多号人的农具厂,产值吭哧吭哧地才弄到两千万,驴年马月也排不到大哥的名下,虽然大哥是厂里举足轻重的技术员。在他女朋友的催促下,大哥只好改行去当推销员,以便弄到城镇户口后与女友结婚,但是一年下来,大哥仅推销了十部犁铧计八百二十五元。看起来,他的户口和女友都遥遥无期了。他每天在他女友上班的那个供销社门口转来转去,看他女友的那副小耳朵和金鱼眼。他深深地爱着那个吃商品粮的金鱼眼,他甚至有一次在镇郊的一个荒凉的涵闸管道上写下了二十个这个金鱼眼的名字,但是这并不能使金鱼眼女人心动。于是大哥终于下了决心,发明永动机。
在野蒲摇动的郎浦岸边,大哥心仪于永动机已经有些年头了。大哥是有一次在小学校长的家里翻看《辞海》时,被《辞海》里那种冷冰冰的、过于武断的口气所激怒了,他说:“《辞海》,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算个傩!”《辞海》在“永动机”的条目里,以教训的口吻对大哥说:“不可能实现的空想发动机。曾有人企图制造一种不消耗任何能量就能永远作功的机器,这是违反热力学第一定律的,故名第一类永动机。还有人企图制造一种能在没有温度差的情况下,从某一巨大物质系统(如海水、空气)不断吸取热量而将它转变为机械能的发动机,这是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故名第二类永动机。”
在小学校长阴暗的茅屋里,《辞海》板着发黄的脸,以一种僵硬的傲睥之气企图吓倒大哥,那时候大哥打着红薯嗝,穿着松紧鞋。他是个乡下人,可他那时已经对齿轮、连杆等了如之掌,他盘弄过各种各样的机械传动系统,有一段时间,他曾入迷地说,郎浦的天空上漂满了齿轮,它们互相啮咬着、交错着、密合着。大哥从小学校长的茅屋里出来,怀着对《辞海》的极不信任感和仇恨,心里说:“《辞海》,咱们走着瞧!”
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哥和农具厂为求得生存,被裹挟进一种脱扬机的研制与改进中,整整三年。大哥把脱粒和扬场的功能放进一部机械中去,他在提高导向板的排草速度、提高滚筒转速、减少出草口茎秆与谷物的混合等问题上弄得焦头烂额,眼窝深陷。等他们的新式脱扬机获得成功后,他也未能得到吃商品粮的机会,只是每人奖给了六百元现金。这六百元他马上悉数交给了供销社站柜台的金鱼眼女人,但是金鱼眼用大哥心血换来的钱把自己全副武装,打扮得妖冶异常后,还是不让大哥进她家的大门。大哥曾对我和二哥——他的两个弟弟说:“我知道所有机器的内部结构,可我不知道女人的心是啥东西长的。”
他在那个月戴上了庆功的大红花从台上走下来之后,就身无分文了,他依然吃着青菜,偶尔吃一个炒菱角。在郎浦,大哥的口碑是很好的,当然,他比不过我的以孝顺闻名的二哥。但大哥的聪明是公认的,他十四岁就发明了一种坐着踏水的龙骨水车,他的发明惊动了县里的科委,遗憾的是,大哥那时已经下学,不然的话,他很可能会保送读大学的。当他以一个脱扬机发明者、一个有功之臣的身份要求当推销员时,已经解决了户口成为国家干部的厂长无言以对,大哥的执意使他达到了目的,穿着松紧鞋的大哥,满脸苍白学生相地踏上了去推销农具的征途。一年以后宣布失败。他对父母和两个弟弟说,他要发明永动机。
大哥和我们俩弟,三兄弟一起抬着一根根虫蛀的杨木,那是他吃咸菜、双足步行省下的旅差费从堤防段买来的木料,用来砍制齿轮的。我的二哥那时候在县城的一所小学里谋到了一份清洁工的差事,他能拾到许多的饮料罐,健力宝、雪碧什么的,每个月他都会把这些罐子如数送回郎浦,送到大哥的手上,让他去剪一些齿轮凹处的垫片。二哥暗暗地对我说:“大哥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