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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归去来兮(二)

大哥剪裁着那些罐子,砍制着那些齿轮,许多人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看他的永动机准备掀起的世界上的第三次工业革命。郎浦的人是一些未见过世面的糊涂蛋,他们反应迟钝,相信神灵。他们认为郎浦也许该出一个伟人了。无数个世纪以来,郎浦都处在荒夷之中,除了有一些民歌、荤故事和一些带有忌讳的习俗外,没啥从古代流传下来值得提起的;郎浦的人在自卑感中过着四季,一代又一代生儿育女。我们叫居仁的大哥可能就是上天安排了即将降临的一代伟人,会给郎浦带来好运,以便冲冲几千年的晦气。郎浦人虽然糊涂,还是知道名人的好处,名人可以证明咱们这儿风水的特异,可以使满宗族的人走到哪儿都跷二郎腿,还可以修一部庞大的族谱,修庙(就叫“居仁庙”吧),文武百官前来拜谒,必须下马步行进郎浦。

多么风光啊!大哥在茭苞芳香,芦苇摇曳的郎浦湖边也就是这么想的。他手拿计算尺,踩在湿湿的湖埂上,松紧鞋底沾满了腐泥和草茎。他说,他运用的是杠杆的原理,在一个物体上使重量偏向一方,在远距离的连杆传递出能量,又根据能量守恒的原则,的确可以增加一点点能量,虽然微小,微小到忽略不计。那么,即使他的永动机成功,那也是一个庞然大物。

为了获得准确的数据,他找到了一个合作者,郎浦中学的一位数学老师。这位老师很愿意成为大哥的助手。大哥穿过中学那个水洼遍地的球场,他的头顶是木板腐朽的球架,大哥面带凄苦的微笑,怀抱齿轮,叩开了那位民办老师的门。他们想成就一件世界的大事。有时候,人就被这样一些突如其来的幻觉弄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制。这两个乡下人,会以为马上就成为世界级的发明家了,获诺贝尔奖了。他们关起门来,吃着萝卜和红薯,在一张缺角的桌子上开始了数万个数据的运算,用一个计算器和一只铅笔。这时候,郎浦的小镇上依然行人稀少,到处堆满了甘蔗皮和家畜的粪便。洋灰驳落的低矮门面都关门睡去了,另一些人正围在电视机前看一些低级无聊的连续剧。而郎浦湖上,星河倒悬,渔火缕缕,蛙声和夜雁露宿沙洲的鸣叫成为千古不变的景色。田野上清风如织,风把植物生长的消息带向各处。而大哥和数学老师正睁着通红的眼睛运算着那些违背科学规律的数字。在深夜的电视里,传来了中东战火的消息,和美国、俄罗斯的宇航员在太空轨道上对接成功。大哥他们啃着郎浦的红薯,埋头运算。

这一天,大哥手举着一封信件从镇上一直跑回家来,他因为剧烈的长跑而面色发青,鼻扇张大,歪歪欲倒的单薄身子因营养不良出现畸形,背部高耸、脖颈下陷。他说中央来信了,中央知道了他们的发明。他给总理写信,他手举这封信,就是总理办公室回的。这封信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大意是:你们精神可嘉,建议最好找专业部门联系。

大哥激动的样子就像范进中举。他说总理知道这件事了,总算有眉目了。这封信在郎浦引起了一阵震动,人们都想争相看看这中央的信件,常常大哥被许多人围着。人们向他打探,找他讨烟吃,要他请客,都嘻嘻哈哈地说居仁你这要提拔到中央去了,少说也要到县里当个县长,总理一句话,你就成县长了。大哥把别人的逗趣当作了即将向他走近的现实。他想着这事肯定传到县里了,这事县领导会指示镇领导找他的。我的乡村发明家的大哥在家里静等着一声汽车喇叭声,从车里走出县委书记,或者镇长,说,你真的为我们郎浦争了光,现在,我们决定先解决你的户口问题,转为国家干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于是领导从包里拿出那个红塑料皮的户口薄,递到他手上,报社和电视台的人连忙把这个镜头抢拍下来,成为报上的新闻。

我想大哥就是这么幻想的。大哥是一个可怜的幻想家,郎浦水天一色的天象害了他,就像一种寂寞的乐园,让人走火入魔。大哥跟我们说过,他会得到一切的,女人、工作、户口。大哥说这些话时坐在一堆他精心砍制的齿轮中间,那些精巧的、密合严实的齿轮,决不会出自一位精神异常者之手,它需要忍耐、自制和清醒,大哥是一个清醒的人。

但是,并没有谁来找他。农具厂倒是来找过他,要他去上夜班,否则扣罚他全年的奖金。大哥在休息的某一天拿着这封他视为生命的信去了县里找科委。他换来的是一顿语重心长的教训(好在不是嘲笑)。老主任对他说,你还是多发明点坐式龙骨水车吧,脱扬机也不错,双桅机耕船也不错,在郎浦,如果你有发明一种剥菱壳机器的打算,我们就给你经费。老主任动情地说,越穷越爱幻想,看看吧,现代生活中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东西,哪一样是中国人发明的?电脑、电视机、洗衣机、电灯、空调、火车、飞机、熨斗、录音机、录相带,等等等等,不要幻想了,居仁同志,中国人总不能老躺在指南针和老气横秋的印刷术上吃饭。大哥居仁说,我们的永动机正是要为中国人争一口气。但是老主任不再跟他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又摇摇头,最后摸摸他的额角,说:“回郎浦去吧。”

大哥那天回到了郎浦他的农具厂里,妈给他纳的松紧鞋底都走破了,据说那一天晚上他和那位中学的数学老师一人灌了一斤散装白酒,两人抱头痛哭,并且刺破指头,发誓将永动机研制出来。

大哥认为谁都不理解他,这个周围的世界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在农具厂他落落寡合,他的那个金鱼眼未婚妻在看到那封被大哥都折叠破了的信件后,仅仅兴奋了几秒钟,就骂了他一声“疯子”,拂袖而去。大哥对我和二哥说,没有谁理解我。他摆弄着二哥带回的一些饮料罐子,他说,谁给我钱呢,谁给我钱买那么多材料,才能制造一台木制的永动机。他说,那是多么气派的机器啊,不要油,不要水,它自己运动着,带来无穷的能量。当它摆放在郎浦的湖边,在早晨,当它不停地运动着,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致啊!你看太阳把它的影子投在大地上,齿轮的影子,支架的影子,那是一种世界最新的机械,有了它,世界就会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