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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归去来兮(七)

爹微笑着,他有满腹的话要向人说。

南投山,树木苍苍,云锁青峦。爹在那位伟人的故居里看到了一些简介和照片。他看到了这位伟人做过木匠,他肯定想起手拿锛子斧子砍制齿轮的大哥。他按照指点爬上了山顶。在水库上是一个巨大的平台,那就是龙椅,爹说,真像啊,两边的山就是扶手,而椅背是一片光秃秃的金色的悬崖。在南投的傍晚,风景单一,似乎所有的阳光都是为了衬托那把巨大龙椅的威严,别无他意。这种简单的风景真使人产生一股直截了当的雄气。爹说:“真是好风水啊,怎么不出人!”爹坐在龙椅上,从水库这边望去,爹就像“龙椅”上的一只蝼蚁。爹,他坐在龙椅上,他说,这才值得。爹对我和二哥说:“我先走了,你们回去,不要管我。”他说:“早该到这儿来的,不然,你们大哥也不会落到被万人唾骂的下场。”

我们就那么远远地看着爹。爹在林子里徜徉了整整一天。那个晚上,爹把身上带着的所有烟叶都卷成一筒抽了,那暗红的火星在他的烟杆里闪着最后的光影。爹说:“嗯,这儿很好。”爹真是面带着微笑,他望着两个跟他而来的儿子,手扶着龙椅上生长的野松,他解下那根生锈的皮带。我要说那个晚上南投山肯定是异常的安静,到处都缄默着等待一个苍老生命的结束。一个郎浦人,一个痴呆的老者,一个微笑着的游魂,远行人,朝圣的圣徒。

就是这时候我们听到了爹再一次响起的生锈的皮带声,他不是想干脏事。在黑暗中,他把皮带套上自己的脖子,另一头系在野松的枝干上。他想,力量还是够的,虽然他已经精疲力竭,死去的力量还保存着。为了这一刻,他等待了一生。

爹是带着无比的愧疚走向野松的,那片林子,到处响彻着一种山蟋蟀的叫声。爹在山区的夜晚看到的是山的威严和冷酷,但是,他却像回到了家一样,拼命地与这儿的岩石亲近。郎浦的人,爹,他是在湖上奇诡的天象中度过一生的人,那种神秘兮兮的云形和大气揉动的蜃景总给我们宿命的暗示,可以说,郎浦人一代又一代,就是在这种暗示中稀里糊涂地生活的。当他们死去的时候,他们会看见星河倒悬,无数的神怪从水里爬出来,犹如郎浦的另一种生活,梦中的或者像大哥一样在傍晚遐想的生活。

爹那时候可能从他清寒的意识中泛起了这种虚拟的、华贵的图景。对于山区人来说,这些图景是奢侈的,但对郎浦人来说,却是唾手可得,司空见惯,俯拾即是的。但是对子孙的愧疚基本上占据了他整个的心灵,他像个罪人,以赎罪的心理靠近那棵野松,仰视着它枝桠纷陈的顶端,天空辽远高旷,深不可及。我们看见他在深重的山影里挂系着那根皮带,假设他产生过疑问,关于这儿的风水。不,这样将亵渎了爹,他不会怀疑自己的行为,一个朝圣者的灵魂是纯净的,他们的心就是圣殿,那里廊柱高耸,穹隆如盖,响彻着天国的钟声。

我和二哥就站在那乱石堆成的坟茔旁,我们给爹加了些石头,以便作为更清楚的标记,年长日久不会被暴雨冲坍。南投的春天啊,的确美,映山红悄悄地开放了,东一丛,西一丛。山风带着暗崖的野花香气,向我们鼻子里吹送。我说:“二哥,爹就留在这里了。”二哥说:“这地方干爽啊。”二哥眯缝着眼睛看一只野蜂时起时落在他脚下的一朵野菊上。我们坐在懒洋洋的春日里,在龙椅上,望着山脚。我们好好地睡了一觉,然后摘来了一大把血色的映山红,放在爹的坟前。二哥说:“人死去后,有时候会连自己都吃惊。”他说:“咱们的爹竟然长眠在这里了,只是把咱们祭坟的路拉长了。”他说:“这倒是个好地方。”“是啊,”我说,“爹真是个能人,爹值得我们学习。你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的,他是个有心人啊。”我说,“扫墓让大哥来扫,等他一出来,就让他来南投。”二哥唬住了我,二哥大声向我喊叫着说:“不许提他,不许损大哥!”后来我的以孝心闻名的二哥就号啕大哭起来,他用头擂着野松,他呜呜地哭着,哭得山梁上到处是他悲惨的回声,好像所有的山都哭了起来,南投一片悲恸,那龙椅的靠背——那一大片万仞金色的绝壁,被二哥的哭声撞得黯然失色。

二哥双手捧着爹留下的水竹铜嘴烟杆,一步一回头。他的眼睛都哭肿了,他一张一张地撒着纸钱,是那样精确,每隔十八步就撒一张。他背着一大袋纸钱,从南投一直撒到郎浦,那是一条让爹回来的路,不会迷失的路。

我和二哥把爹的烟杆埋在了郎浦岸边。这样,当爹回来的时候他就可以抽着烟,呆望着湖上蛊惑人心的云彩,想他的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