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爹的下落是在三个月之后,那时湖已经开了,雁已经来了,冬天就那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爹没忘了揣上他的身份证,南投山的人正是根据身份证而找到郎浦的。我们顶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向南投走去。我和二哥,手拿着地图,沿着地图标出的红线,走向大山深处的南投。根据南投当地人的讲述和我们的想像,假如把前后三个月的时间重合,那就是我们父子三人一起向南投走去。而不是爹一个人或是我们兄弟两个分开走的——我们看到了爹的一切。爹说:“咱们走吧。”爹指了指地图,说:“应该是往南方走的。你看,鸟都在往南方飞呢。南方有终日照耀的阳光。”
爹的第一站应该是个叫清水台的地方,那儿依然氲氤着水气,旅社的被子潮湿,人睡下去就会浑身发痒。被子里生着跳蚤和淋菌,床下到处爬着百足虫。爹让我们睡下了,他自己露宿街头。他的兜里没有钱。他睡在一家磨坊的草垛下,含着那根水竹的铜烟杆。他说,我去哪儿呢,这么寒冷的日子何时才走到南方呢?他因为贪睡让老鼠把他袋子里的红薯啃得稀烂,早上他在磨坊帮工的喝斥下揉着眼睛爬起来,吃着被老鼠啃坏了的红薯,在旅社唤醒了我们,说:“走吧,天不早了。”爹和我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那鲜红的地图找到一个叫任桥的地方,太阳还没有西斜。那天许多人正在任桥的桥头堡上垂钓。对于钓鱼,我爹是老手,他是郎浦的鱼鹰。他背着红薯袋子,带着我们走上了任桥。任桥是一个地名,也是一个有江南特色的长桥。那是一种木结构的桥,用无数颗巨大的爪钉才把它们绑在一起。我爹对着他们嗤笑,发出的声音有点像驴的叫声,这激怒了任桥的垂钓爱好者,他们看着这个衣冠不整、满脸灰土的外乡人,正准备用拳头教训他,哪知爹脱口说出了一连串的鱼经,他说春钓滩,夏钓潭,秋冬要钓背风湾。他说河边有腥气,钓鱼好运气,水翻花,无鱼虾。他说钓翁钓翁,不钓南风。深水钓边,浅水钓渊。水下小鱼多,大鱼不在窝。他的鱼经马上见效了,那些人按他的方法钓起了一条又一条大鱼。那些人为了感谢他,对他说:“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我爹需要的是问一块地方,出过大人物。他非常容易就得到了,人们告诉他往南有座南投山,那儿的风水好啊,出了中央委员。爹说:“终于有地方了。”爹拉着我和二哥的手,几乎是一气不歇地连夜跋涉,向寒星闪烁下的层层山影跑去。
爹在大肚溪停下来,他害上了严重的肠胃病,不停地腹泻。那时候,他已经看见了丘陵,越过丘陵就是山区了。大肚溪还存留有绿色的植物。这是他行走的第七天。他攀着纤细的地图红线走到了大肚溪,但是他走不动了。他对我们说:“我才不想死在这里,我爬也要爬到南投去。”大肚溪都要被他排泄一空了,他发现他拉出来的就像溪水,散发着一股来自郎浦的草腥气。在大肚溪的土洞里,爹对我们说:“路不远了,咱们都坚持住。”他的红薯差不多吃完了,他在洞口趴伏地上不停地喝着山溪水。那儿,大肚溪的丘陵上稀稀落落长着些马尾松,冬天的红土地里已经没有了能吃的块茎植物,那些红土裸露着,陌生的红土,跟郎浦污臭的黑泥有天渊之别。他看着丘陵顶上一抹靛蓝的天,捂着肚子,想怎样把他的腿抬起来,向羊肠似的进山的路攀登。
爹在大肚溪那个干燥的土洞里躺了两天两夜,我们守候在他的身旁。爹躺在一堆玉米秸梗上,瑟瑟发抖,高烧。老天有眼,一个下套子的猎人发现了爹。猎人说你这么要死去的。猎人给了爹一个烧饼,爹迫不及待地放进布满了燎泡的嘴里,狼吞虎咽。烧饼进了他的肚子,猎人又回家给爹拿出了两块姜,说你嚼姜吧。爹就嚼姜,爹嚼出了一身汗。猎人又给了他一个玉米,他吃了,奇迹般地站起来,拍拍自己单薄的骨架子,没事一般地说:“咱们走吧。”他唤着疲惫的我们,他站在丘陵发白的小路,回过头来对我们说:“磨蹭什么,向南投走呀,别夹卵了躺下!”爹走向那棵长相怪异的马尾松,在丘陵的尽头,一朵浮云正从马尾松的根部缓缓升起。那一定是一个大肚溪冬季的晴天,我和二哥吃着烟,我们默默地拍打着屁股钻出土洞,呆望着天,看远去的爹。看他的影子进入大山的腹部。
现在,从弯曲的红线上我们走到高塘。走到两个细小的宋体字里,在那儿,土地呈现出血红的颜色,山上植被斑驳,草木茂盛;在这条从大肚溪到高塘的皮肤划痕里,爹昏倒过三次。他的鞋已经走散了,大小便失禁,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觉。他告诉我们,他看见郎浦的鱼飞了起来,羊群如瀑向天下直泻,大哥的脸相镶嵌在云端里,他看见大哥戴着一顶金光灿灿的帽子,长袍曳地,气质绝尘。别人跟他说,不远了,只有两里路,就到南投了。后来他走了大约两个两里,别人又跟他说,不远了,只有五里了。他说他跟着天上的鱼阵和羊群又走了五里,别人跟他说,大约还有五里地。山里的人是比咱们郎浦水乡人活得粗糙的一种人,他们缺少数字的思维,这就难怪了,这就难怪不会出现永动机的发明者而会出中央委员。爹带领我们走着,跌倒了爬起来,一个五里又一个五里,爹说:“咱要把最后一口气留在南投。”
到南投,爹已经薄得像一张纸,只剩下两只眼睛还充满着热望。爹啊,他在南投的那汪水库里是否看见了郎浦的渔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