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水的那年,刁有福找不到自己的家。他的家给淹了。刁有福在淤泥村的一个墩子上。刁有福在晚上走呀走呀,脚踢到一个东西,俯身用手一摸,是人,是个死尸,淹死的。再走了几步,再一绊,又是个死人。这像在梦中。
没有手电。他又不抽烟,没有火机。那时节火机没现在这么普遍,不过也都用火机。问题是他从不带火机,因为他不抽烟。他酿酒,自己还不喝酒呢。
四野一片漆黑,心里发毛。堤下边有一处灯火。走近一看,是条船,一个老者他不认识,从舱里爬出来,问他:是到淤泥村去的?他说是的。老者就让他上了船。
划了一会,老者说到了。刁有福踏上一个小岛——村子都成了孤岛。刁有福隐隐约约认出好像是淤泥村的某个地方。乌黢麻黑的,见有一家门开着,有个油灯亮着,却不记得是哪家的屋。进去一看,地上摊着个人,一个女的。好像死过去了。刁有福用手一摸,那女人分明还有气,气若游丝。他便大喊:“有人吗?这里有人吗?”没有回答,其他屋子都是黑洞洞的。这时他听见屋里一声嗥嗥的呻吟,是那个女子发出的。她快死了!他拔腿便跑,往水边。那个老者正准备将船开走,他大喊:“老爹停一下,老爹停一下!”那船又划回来,他爬上船就说:“这里有个人快死了!”
老者根本没有说话,船就这么开到了堤上。刁有福跳上坡就开跑,想去抗洪抢险指挥部请医生。后来在早晨请到了一个女医生,叫上了一条船,往记忆中的淤泥村孤岛开。但是在水中开了一圈,根本没看到什么高台孤岛,一片汪洋。刁有福很吃惊,莫非昨日在梦里?
这件事非常奇怪。多年后他躺在劳改农场的监狱里一动不能动时,想到这事儿,始终闹不清其中的蹊跷,或者想,这莫非与自己的不幸有什么关联?
水退后,他的酒坊、猪场什么也没有了。最要命的是,他的基酒丢失了。他损失三四十万。他坐在那个池塘边,鱼也跑了,只有几只野鸭寂寞地望着他,偶尔呷呷叫上几声。
过去他家的格局是这样的:屋前有一个鱼塘,鱼塘边是一排猪圈,喂的是母猪,有十几头。一窝窝小猪崽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或者吃奶,或者钻进用石棉瓦拦成的小暖房里,上头吊着三百瓦的灯泡。住房是酒坊,锅炉日夜燃烧,里面是煮酒糟和摊晾酒糟的地方,出酒的地方;两口大缸,每天出酒两三百斤,毛收入两千多元。他的酒是小颗高粱酒,这种高粱只在水牛河洲子上种,所以酒独特,就叫小颗高粱酒,就是这名儿。可一场大水,把什么都淹没啦。
更有甚者,当初水来拆房的时候,腰被檩子戳了一下,有点疼,也没在意,贴了膏药。这两天参股的人来找他,要退股时,他的腰突然剧痛难忍,哎哟哎哟地大叫。两个参股的人以为他耍赖,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两个人,一个是他舅舅,一个是他母亲。
刁有福腰本来就剧痛,又遭一顿暴打,就抓起一根扁担来还击,估计打到了舅舅,他的母亲见状怒而曰:你竟敢打我弟弟!于是又喊来娘家人,一起将自己儿子猛揍。刁有福大小是个男汉,垂死挣扎还是有一点力的,混战中打着了他妈没有,他不知,但后来他妈说打了她。当时刁有福寡不敌众,被打昏死在水退后的泥浆里。
刁有福在泥浆里躺了两天,是他老婆发现后叫人将其抬到医院的。刁有福身上的皮一块块剥落,浑身爬满蚂蟥,脖子冒血,腹胀如鼓,还有一口气。后来输血,染上了乙肝丙肝。一说是在劳改农场染上的。
刁有福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是小伤,又是经济纠纷引起的,建议他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派出所警察先生们包括各主管部门推脱责任的最拿手一句话就是:建议你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不干他的事了。如今的公务员不想揽事儿,一句话就可把任何人打发走:
建议你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伟大的法制时代。为国家的人——咱公务员省了多少事儿。
明明打伤了人,是刑事案件不是民事纠纷。派出所说,你妈也报案告你打了她呢。我打她?我在泥浆里昏死两天我打她?刁有福在那儿又一次快气昏过去。刁有福终于气昏过去了。醒来又剧痛,一检查,腹腔里全是血,肾坏了一颗。不知是在拆檩子时戳坏的还是被打坏的。反正,刁有福把一颗肾拿了,已经坏死了,割出来时腥臭。医生用电扇在他的腹腔里吹了半天才把臭气吹走。
他只好被派出所瞎指引的到法院起诉。法院说,你报了案的,到派出所把材料拿过来。
派出所不给。说,我怎么会把你的报案材料给你?存档了的。
不给不能立案。
刁有福听他老婆说的。刁有福在病床上号啕痛哭。刁有福说,这不仅是一个利益集团,而且是一个冷漠的利益集团。走到哪儿都是一张冷脸,你要老百姓心气能顺的?
告又告不了,不让人白打了吗?有一天,老婆拿来一张当地专门登杀人放火消息的晚报说,刁有福,你可出名了。刁有福刚从手术台上活过来,一看,大标题为:养儿不孝,母遭子打。点名水牛哞哞酒厂下岗职工刁有福为夺母房产,竟出手暴打母亲。刁有福一气,刀口缝合的线叭叭叭给绷断了,血流不止。世上竟有这样的母亲?!呜呼,母亲,你要我怎么来爱你?
伟大的母亲,你不保护儿女,却要来戕害儿女。你可是天下少见的母亲。小时候你把我和妹妹丢到猪栏屋养,谁都不信,我们是吃猪食长大的。父亲死后你就搬出了我们的屋,把宅基地卖给了你的弟弟,娘家人比儿女更亲。致我与妹妹无家可归,也断了我们继承祖屋及宅基地的后路。而我企业改制下岗回来,已无家可归,老婆伢儿寄人篱下。后来我背水一战,租地基办起了酒坊和养猪场。你本应该高兴你后来还忍不住入了点股,可你却给高粱供应商说我的酒坊是亏本的,不要跟我来往,致使我时常停产。这次我遭受灭顶之灾,你本该帮我一把,却将我打成重伤。常言说虎毒不食子,你比虎还毒呀。更有甚者,伤人还反告我,还给报纸提供假消息。让所有供应商都来找我要钱,要剥我的皮。行,我告不了你(法院不受理),我告那家报纸总可以吧。记者在完全未核实事实的情况下,听了一面之辞而诬蔑我,我要告你们侵犯我的名誉权,赔偿损失。告一个是一个!
刁有福拄着拐棍去法院递上状纸的时候,法官哈哈一笑,说,报纸是政府喉舌,你不能告,何况我们的报纸最讲求事实。这个我们已经问了,是你母亲给报社提供的材料,还到妇联上访了的。你村里的人也有证实。刁有福问是谁?法官说一个叫黄浑的人。刁有福说黄浑是母亲的弟弟,就是打我的人。法官抠了一下指甲说,这么说作证的人是你舅舅?你舅舅怎么会六亲不认呢?刁有福说,如果真是我打了,他当然恨我。因为那是他姐姐。法官闪着狡黠的鱼鹰眼说,你肯定是动了手。刁有福揭开衣裳指着腰部蜈蚣状的刀口大喊:我的肾又是谁割走的呢?!
事实是:给报纸报料的是村里的村医。村医年轻时爱好写作,迄无成就,但养成了与报纸打交道的恶习,时常报点料,提点建议,吹捧几句,这里称他们为特约通讯员。没事道听途说报告点儿村里打架滋事、杀人放火和公鸡下蛋之类的奇闻异事。可报纸咋不问青红皂白核实情况就刊登呢?我敢打赌,村医报给报社的十有八九是添油加醋的。好在现在人们不会跟报纸较真,反正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法官说,老刁,你就算了吧。
法院不收他的起诉书,刁有福只好去上访。他跑到市政府去,要反映情况,申冤。市政府的门警不让进,要他到信访局去。刁有福这就有了第一次踏进信访局的经历。
平常,说实话,刁有福这种人,是个很能忍的人,有人把痰吐到他身上,他自己揩揩就完了。一个酒厂翻酒糟的工人,又没有什么身板,有什么资格跟人讲道理、充好汉?就当自己是只蚂蚁。嗯。就是这么。
刁有福还不喜欢说话。这么个地方,一进去,就是说话。说话牵肝扯肺,很难受。平时刁有福不说话,懒得说,跟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说的。自己下岗了,凭自己的一点技能再混点生活,搞得有点声色了,可一场大水又把一切改变了。拿着上访信和法院不受理的起诉书,刁有福有点害怕地走进去。跟这种地方打交道,他还真有点心里发虚。有一个信访干部接待了他。旁边的人说他是局长。这个人抽烟,脸上浮肿,眼只剩一条线,不停接电话。手机,座机,两头忙,像个接线员。
等着那人电话打完,刁有福坐在一次性成型塑料椅子上,看到左边墙上贴着用泡沫塑料雕出的字:别着急,有话慢慢说;右边也是泡沫塑料字:心中拥有百姓,群众才认可你。
他在接电话,没出声,却示意刁有福讲话。
刁有福讲话。那个人点头。不知是在听刁有福讲还是在听电话里的人讲。他点头。
刁有福递上一叠准备好的材料。上访信。起诉书。内容基本差不多,找一个姓代的退休老师写的。关于下岗、猪场、酒坊、母亲与舅舅的毒打与他们反咬一口、丢一个肾、报纸的信口雌黄。
刁有福住了嘴,他明显感觉那个人没有听他的。
你讲你讲。那个人说。
刁有福又讲。
电话没了。那人说:“你来是找我解决问题的,你讲了半天我还没听清,你不要扯远了。”
又有电话来了。
刁有福因为受到了很大的委屈,又只剩下一个肾,坐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腰疼,人又不舒服。几个电话下来已把他给搞烦了。说:“我讲不成了,你根本就听不进去咧。”
局长说:“不是的,你简单扼要地讲,行了,你讲了这半天,以为我没听?我听懂了你的意思。你要政府给你作主,洗刷不白之冤。一是要你母亲及舅舅赔偿你医药费三万元;二是要报社赔礼道歉为你恢复名誉,并赔偿因为诬陷不孝而致经营垮台、无法恢复生产的损失十万元,精神损失费五千元。可是,我们是信访部门不是执法部门,没有执法权,否则是犯法的;二是我们只能协调,给你们村、镇领导打电话,关注此事。不过你是城镇户口,你现在又没有单位了,你究竟该哪儿管?”
刁有福说:“我没人管。”
那人说:“再是,派出所为什么就不给你报案材料?是你让他们头疼吗?”
刁有福说:“我头疼。”
那个局长说:“建议你还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又来了!
一样的腔调。
“你们都这么说?”
“会受理的,我认为。我们打电话。”那个人说,“法院判你母亲你舅舅赔多少就是多少。你请个律师,把一切交给他,”他指指那些堆在他桌上的材料,“找律师一切OK了,他接手你的案子,他会全力,会给你算的,不是你这么瞎算的,你母亲,你舅舅,报社,该赔多少,有个谱的。然后强制执行。你说好吗?”
刁有福问:“请一个律师要多少钱?”
那人说:“大概两三千块钱吧。这个不是很清楚。”
“可是他们不受理,说是喉舌,不是我们可以告的。”
“扯蛋,我们来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