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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一个人的遭遇(二)

受理了。

法院的人通知他说,你的案子我们受理了。是民事庭。民事庭庭长跟他一样瘦,但是牙齿很肥。当庭宣判:刁有福陈述与事实不符。肾伤无法举证为其母其舅所打。报社也未有捏造事实,驳回原告请求。

庭长宣读完判决书后,用两次重复“你可以上诉”,并且,这个庭长说,一般上诉时间为宣判之后十五天,我们给你二十天。

报社的人根本没出庭。这也罢了,自己是只蚂蚁。他与他的母亲对簿公堂,他的舅舅坐在旁边,满脸红色的疱疹,像一个死人。

我不上诉!

法官太轻率,我过去以为他们很神圣的,原来是儿戏,随意性太大,又袒护报纸。

为什么给我二十天?就是让我上诉,他们再改判。可能是良心的发现吧,他们不能自圆其说,就是上头有压力(信访局有电话),接下来,快速判了,你再上诉到中院,人家改判。这还不是推卸责任!

我不上诉。他给法官说。庭长很烦,仰着牙齿:“你有点犟咧。”

到了十九天,庭长来到淤泥村,两只腿上全是荷梗划出的硬伤。说你们这儿是鬼生活的地方。庭长说给你上诉的材料及手续都办好了,你签个字,就上诉到中院去。

到了中院,维持原判。

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只听他们的?这很奇怪。刁有福弄不懂的还有很多。中院办案的一个人非常直截了当地说,没采信哪个的,你也无法举证。要说捏造事实,不是我们,我们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写的。

“你们怎可以这样?”

“你不能举证嘛,要我们为你举证?谁主张谁举证。没有新证,你又不能推翻别人,那还不是维持原判。”

这人要他去找审判长。审判长在卫生间里拉尿,边拉边说,你怎么证明判决错了?鬼话。我只能判一边赢,两边都赢没这回事。总有一边不服。你说判错了,现在又不能改了,过一段时间给你改过来。我们要结案,有时间限制的。

刁有福在庭上没喝水,所以也没有尿。他听说过一段时间跟他改过来,这很新鲜,审判长说话应该算话的。但也不能这样,你们要了结案子,懒得把事实弄清楚,耽误你们宝贵时间。再说,那“过一段时间”是多长呢?我要等多久呢?你干脆不说这话还好些,说了这话感觉像被你们捏的泥。你就说我就这么判了,就是这样。你狠一点还好些,让我感觉你们有你们的威风。你态度这么好商量,捏着尿具说过一段时间改过来,橡皮擦子改个数字?你也没这么好说话,我不信的。

刁有福很无奈,不信法院,走时在审判长的门上吐了一口痰,还拿走了法庭的一个杯子,后来丢到粪坑里。

刁有福垂头丧气回到了家,家是在市里租的一间小屋。老婆说,怎么样了?刁有福说,维持原判。但说过一段时间改正过来。他老婆一听跳起来说,哄你有卖的!他们改判,要你上诉,不就是拖时间?你一上诉,他们的责任没有了。维持原判,错不是中院,是民事庭那些人。都没了责任,你找谁去?

刁有福脑子有点转不开,进水的感觉。这时一想,是呀,说得对呀,这么一审二审都没了责任,责任都推卸得干干净净了,我却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申了。这些人太会玩了,玩了一辈子,他们是老手了,我们哪玩得过他们?

老婆说你妈在村里好得意,听人说,她说她准会赢的,刁有福输定了。哪会报社输的?哪个有这个狗胆判报纸错了?报纸连庭都不出,气死你,法院敢叫报社派人出庭?你把他们咋整?把他的鸡巴扳得弯?

老婆说,说到底,是那个母老虎害了你。

“你说什么?你竟敢骂我妈?”

刁有福将身边的板凳顺手抓起来就砸过去。刁有福刚有点酒意——他因为要压刀口的伤痛,喝了点酒。他基本上是那种沾酒就醉的人,神情恍惚,心中憋闷,有点绝望,有点冲动,下了狠手。板凳砸过去,人就倒了,听见老婆身上喀嚓几声响,砸断了六根肋骨。

老婆在病床上写了离婚协议书。

刁有福后悔的念头却是:想跟法院玩。

那时候,刁有福蛮想跟法院玩一场,干到底。

刁有福准备新的材料。官司打定了,这气是要出的,要告他中院。你们这些人,我什么赔偿都不要了,只要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出来给我说:“我捏造事实。”有这句话,我就算了。

去医院与老婆签离婚协议时,还有一个男人在老婆旁边仇恨地瞪着他。是他儿子,十五六岁的高中生。

刁有福哭了一场。儿子的仇恨很嫩很可怜。儿子就像个可怜虫。家庭的幸福远去了。

你们恨我也没有法,我要洗刷我的不白之冤。

刁有福坐车去省里上访。单枪匹马的,他知道去省政府没用,还是去信访局。省信访局在一座山上,居高临下,虔诚者须爬两百多级台阶,还是近路。虽有车到达,他没车。

路上有滑竿,十块钱一坐,上访。全是上访的人,心里就有暖流,有支持。受冤的不少,不是我一个。也有大队的人马,爹爹婆婆,估计是下岗、退休的工人们或居民们,也有乡下人,有拆迁的。面目都很枯焦。还有的背着行李,写着各种各样的字幅,字有大有小,有正有歪,有的很陈旧了,估计很多时日了,是老上访户。有的还打着镲子,头上系着白布,背上背着很偏激不雅的话,令人看着不舒服。

接访的是专门班子,让上帝眷顾他(但以后的事应当说让上帝害了他),是个专管下岗工人的,不是管冤假错案的。那人问他:你是有单位的?

是呀,我是水牛哞哞酒厂的正式职工,绝对的国有企业。

改制后你没安置?

全部没安置。几百号人。

接访人不信,摇头说这是错误的,国家有政策,要把你们安置好的,下面没有执行。你去找这个文件,关于下岗职工安置的。

安置?

刁有福突然听到省里的人这么一说,有点惊喜,还可以安置?材料交后,他就急急忙忙往回赶,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过去厂里的兄弟姐妹们。现在这些人没有单位,日子都过得苦巴巴的,有的摆地摊,有的卖菜,有的捡破烂,还有的像他这样,回到过去的老家乡下,没田没地,比农民还不如,农民还有几亩地可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