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中国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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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路 上

这是一个好日子。

他挑一担沉沉的嫁妆,从集上回来

他担出去泛着金泽的烟叶、山芋

值价的药材

又担回另一些须担回的东西,交给女儿。

寂寞吱呀的扁担

在肩上换去换来,汗沟流净了线线尘垢

而大山把一条吞噬的路咬断,交给他晕眩

只有他知道有一条路,秘密地

通向温暖的炊烟。

他的脚宽大,生来是要走路的。生来

需要占有一席小小的地方

一个地方只要能放下脚,这就够了

只要脚踏下去实在,只要通往坡垄和

牛栏(——结绳的冬夜)

通往女人的眼睛,这就够了。

路使他活着

路像磨出的银针,刺激他

在单调而辽阔的群山之间

缝补一些零零星星的秋天之梦

有一个冬天,他偶尔来到这儿

他将充饥的山芋遗失在雪地上

五月,他来时

发现了这儿有一片小小的芋田

是谁种下的呢——他不知道

他相信这完全是菩萨的恩典!他猛地跪下

头捣着,粗大的指节插进土里

他哑哑地呼号,泪水迷蒙了这块土地

他住下了,他从山下背来一个女人

从此,在他探出的路上

有了孩子的啼哭、鸡叫,有了孤独明灭的烟锅

镢柄上的瓦壶……有了

这一担女儿的嫁妆。

他老了。只有这条路

记不起他的年龄——召唤他

谛听他风化岩石的永恒倾诉

表明一个生命生死不渝的

完美

多沉啊,那些绣花的枕头、吉祥的鸳鸯

镜子与拨浪鼓……他一次次想停下

想就此倒在路口,化作一棵安静的树

向着风

把许多想谈的话托给暮色。但

他一次次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迈动着,

显示道路的命运——一个唯一的姿势

把他粘在前方(前方会有

一个更小的女孩吧,像十八年前的女儿一样

摇动拨浪鼓,阵风般地向他跑来

喊着“外公”……)

究竟为谁走呢,并且

不再想离开?

什么也不因为。他倒下去了。

拨浪鼓摇响了低低的一声,

又归于巨大的寂静。但他的脸已经贴向

熟悉的石头:他已经感觉到

石头的一丝温热——那是他

一生的脚板孵热的吧?

最后,他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