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十三醒来的时候,东边的天空漫过一片薄纱样的绿霞,像树叶揉碎的汁儿。而山沟里,晦暗的雾霭中跳闪着一层阴森的鬼火,宛若无数支办丧事的蜡烛。他感觉头在石头上颠得生疼,地在抖索哩。一摸后脑勺,黏乎乎的,拿到眼前一看,血,怪不得!我到阎王那儿走了一遭。头沉,吃力地睁着眼,想起昨晚的事,看看身边,竹筒还在,里面叽叽叫叫的,虫子是真的。支起身子回身一看,大石头上,一群黢黑的山蚂蚁正在喝他流出的血。他又打起迷糊来,耳边好像有人在呼喊:“崩了!崩了!山要劈下来,挂成大瀑布了!”谁?古八根家的傻子?不是嘛,没人,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声音在心里吼喊。脸上清凉,下雨了?黑雨!黑雨带沙。往飘来的方向一看,天,自家的苞谷地冲出一丈多高的黑水!
地穿啦,山真要出事了。他爬起来踢自家的门,踢不开,二秀与英子断然不在这里。门变了形啦。见门口竖着个喂鸡的破脸盆,拿起来就敲,同时冲天一喊:
“大梁子到寿啦,大梁子要崩啦!快跑呀你们!大伙儿快跑啊!”
毛十三敲着破脸盆,“嘡嘡嘡嘡嘡!……”连滚带爬向镇上跑去,一路跑一路可着嗓子喊,敲……
……高举着红绿彩旗的摩托车队分成两排,在一辆中队警车的带领下,正威风凛凛地驰过街道。“呜呜”的警笛像是一只装腔作势、横蛮无理的老虎怪嗥着呼啸而去。每个摩托车后面的锣鼓手拼命敲打着手中的响器:哐哐,哐哐起,哐哐起哐起哐起……锣鼓手们在这郁闷的天气中加上兴奋,敲得大汗滚滚,街上的看客躲在礓碴坎子上、店铺门口,张着眼睛看着。走没多远,街上突然飞来一阵蝗虫,落满马路。奔驰的车队在这些飞来的蝗虫身上辗过。可蝗虫越飞越多,落到人们的身上,飞到店铺里,那蝗虫不仅有翅膀拍打的噪音,还有奇怪好听的叫声: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有人就发现了,是月亮巴——吼秋虫!
当人们看清这虫子后,只眨眼的功夫,金黄色的蛐蛐就铺满了早晨的大街小巷。于是,人们开始抢这值钱的吼秋,窜上马路,与警车摩托车混合在一起,警车的警笛更急遽响亮瘆人,摩托车的喇叭哇哇喇喇,成千上万的蛐蛐在人们脚板的踩踏下,在车轮的碾压下碎成齑粉,翠绿色的浆汁儿飞溅在人们的脸上、裤腿上,飞溅到车手们的头盔上、店铺的排门上、柜台上,扑哧扑哧的炸裂声像炒豆一样蜂起;到处是蛐蛐们的残肢断翼,到处是凄厉的蛐蛐的叫声……
而更多的蛐蛐前仆后继、无所畏惧地朝大街上冲去,朝警车和摩托车队冲去,扑打着车身与人身,令人眼花缭乱。车队的摩托车手和锣鼓手们拼命地挥打着撞击他们的蛐蛐,车队歪歪扭扭地行进着,锣鼓声像溺水者们的呼叫,杂乱无章地持续敲响。遮蔽了天空的飞虫一落地就在车轮下挣扎着,又一时惊起,飞蹿,弹射;虫、虫尸、残体像狂风卷起的渣叶,放肆地在天地间狂舞飞卷,空气里充斥着一腥肉腥和草腥的混合怪味儿……
这时,人们看到一个驼子——毛十三跳到大街上,拼命地敲起了一个破脸盆,用尽吃奶的劲儿声嘶力竭地高喊:
“要崩岩了!快逃啊!要滑坡了!大梁子要锉下来了,大梁子的寿时到了,大家别捉蛐蛐了,快逃命啊!……”
他横冲直撞,在摩托的队伍中像一个疯子,阻止着车队的前进。他分明看到在蛐蛐的暴风骤雨中,有许多人向他扑来,手拿着黑煞煞粗壮壮的电警棍;他分明看到了沱石坡奠基高台上一干领导、贵宾笑意吟吟地拿着扎了红绸的洋锹;还有那些神情怪异手拿机器的记者;他分明看到了他的宝贝女儿英子夹杂在一队身着校服的小学生中间,手舞着秋天盛开的山茶花齐声高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八月八日八时八分八秒,一阵鞭炮的爆响,阮彪镇长手拿着讲稿,对着话筒说道:“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各位朋友,女士们,先生们,在这秋阳高照、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毛家沟镇迎来了蛐蛐大集隆重的奠基仪式,这是我镇三千五百多父老乡亲的大喜日子……”
毛十三没有听见下文,一句“大梁子要……”还没喊完,就被人狠狠地绊倒摁在了大街上,两排牙齿就像成熟的坚果被一阵秋风吹落,叭叭地蹦跶在地上。一口咸咸的血水涌出嘴里,他的那个敲打的破脸盆骨碌碌向沱石坡滚去,毛十三要抓住那个脸盆,他要敲。那是他家的鸡食盆。可他的手被人踩住了,嘴巴被堵住了。
“你别胡咧咧!打他的嘴巴!塞住他的臭嘴!”
一团臭熏熏的脏布硬塞进他的嘴里,他想用牙齿咬,没了牙齿,只有疼痛的牙床。
“山要……山要……要……崩……大滑坡……山的寿……”
嘴巴说不出,可这时,从天而降滚过来几块石头,小镇就战抖起来,一声沉闷的雷声拔地而起,小镇一闪,水泥路面就翘起了大块的路基。
奠基现场全乱了,人们像炸了窝的马蜂,跳下高台,夺路而逃。
掳他摁他整他的不见了,毛十三拉出嘴里的脏布,就对人大喊:
“往西跑,往下游跑!别往上游跑去啊……”
岩石纷飞,一栋又一栋房子像喝醉酒倒了。毛十三踩踏着鲜花和鞭炮的纸屑,喊着“英子!英子”。他看见他可爱的女儿转过头来,听见了他的呼唤,一张灿烂的笑脸向他奔来……
“英子,小心!”
一眨眼,他看见他的英子在一辆摩托车头前飞了起来,像一捆芭茅,抛向了空中,又落到十几米远的地方,打了几个滚就不动弹了。无数的摩托车从他的眼前飞镳而去。
“英子!英子!我的英子!”
毛十三发狂一样向英子跑去,他的英子横卧在马路上,一身的鲜血,手上还拿着那把山茶花。
“英子!好闺女!英子啊!你醒醒!”
他看见英子终于睁开了眼皮,看了他一眼,渗血的牙齿还朝他笑露了一下,就又闭上了眼睛。毛十三哭抖着,唤着英子,把她抱起来。腿没劲,虚脱了,就把英子搁在肩上。街面上烟尘滚滚,大地摇摇晃晃,堵堵河的水突然飞溅上天空,像无数道白色的柱子。街上的人东跑西跑,你来我往。不能往上游去,崩岩要堵住河水,去上游就完了!
“往下游,往西跑,往食品牲猪站那边跑!”
毛十三扛着女儿,一只手招呼大家跟着他走,大声呼叫着吆喝着。那些人跟着他。他扛着浑身血淋淋的女儿,就像扛着一面鲜艳的旗帜,一个红桦皮火把。
人们跟着毛十三像一股洪流跑向下游。他们看到身后的小镇像画片一样折叠起来:屋,路,树。他们看到古八根的傻儿子还在那空荡荡的遗落了各种物品的大街上,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一道瀑布,一道瀑布挂下来……”山像一匹晾在竹竿上的竹席被狗的爪子抓了下来,它慢慢地、坚定地、沉重地向下锉着锉着,大家看到那山隆隆作响地冲进街上,巨大的碎石尘埃吞没了古八根的傻儿子。大梁子,高高的大梁子,恍眼间就只剩下半边了,像被屠夫的剁骨刀剁去了一半,齐刷刷的。那山梁上一股泉水冲腾出来,顿时,一条巨大的瀑布垂挂下来,就覆盖了那个叫毛家沟的小镇。堵堵河的水被截拦了,汹涌澎湃在远处——大梁子垮下的山石像一道冲天大坝把河堵住啦!
逃跑出来的人终于吁出了一口长气,他们一起把眼睛去看那个带他们跑出来的毛十三,毛驼子。毛驼子感觉到,他的女儿英子在他的肩上,渐渐冰凉了。
大梁子飞挂的瀑布正在早晨的阳光中有滋有味地轰响着,还幻出了一道巨大的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不奇艳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