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十三重返中队的黑屋,与表弟毛幺九两个,冷冰冰地坐在没有铺盖只有芭茅草的木板“床”上。因为潮湿,芭茅黏乎乎的,里面有簌簌爬动的不知名的虫子,人不敢往那上面躺下去。墙上湿漉漉的,靠高窗的那儿趴着几条胀鼓鼓的壁虎,因为吃多了虫子和蜘蛛。千千万万的蜘蛛正挂在头顶,就像烦乱的星空。这叫置留室,外面用毛笔写着。窗户外头是小镇的垃圾场和臭水沟,臭水正汩汩向堵堵河流去,奔腾着腥恶的激情。小镇还是满有活力的啊!
“幺九,你何必要害我呢?如今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毛十三说。
“嘿嘿!”
“说呀,幺九!”毛十三牙齿发痒,牙根儿那里,想一口咬碎个什么,想变成一头野兽。
“嘿嘿……”
“幺九!”
“你给我截去了那活口,窑没祭,必毁了,果不其然。你搞了我的活口跑了,又带人来捉我,啥都毁啦!二秀也毁啦!毛驼子,你好狠心哩,你六亲不认,让我不得活哩!咳、咳、咳……”毛幺九呼天抢地哭了起来。
毛十三心乱了,就像千万只蜘蛛在心窝窝里爬动。我倒还悖了理?被人害了,又一场六月雪,我里外不是人了?越想越不对劲,就冲着那个角落里的泪人儿嗥叫起来:
“幺九!你才不是人哩,你好歹毒,你才六亲不认!你哭个什么?不是我截住那软骨人,你到时不吃枪子儿?我是救了你一命哪!你这等害人又毁山,砍树又烧人的坏蛋,中队关你一百年你也活该!”
“嘿嘿!”毛幺九笑起来了,好恐怖!“驼子哥,你是二进宫哩,还好意思……”
毛十三一个旋风惊起,饿狗扑食就抓住了毛幺九,照他的脸、嘴、头打击,边打边号叫:
“幺九,你这没人性的,你害得我好苦!我打死你!打死你这狗东西,短阳寿的,害人精!”
毛幺九抱着头嗷嗷乱叫,大喊“付队长”。无奈窗高墙厚,没有应声。
“山要塌下来了,我家英子还在屋里,你害我不能害你侄女呀,害人精!害人精!”
“住手,十三哥,住、住手,你是哥哩!……”
“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害人精!害人精!害人精!”
“哥呀,哥呀,你让我烧了那活口没毬事,阴气杀气压住了,就没今天,我损失了一窑好炭,驼子!你捉我得到了好多奖赏?”
两人在屋子里打得芭茅飞舞,木板飞翘,老鼠飞蹿。正打得不可开交之时,门就哐当开了,早晨的白光泄进来,照着两个血淋淋的花脸人。
“毛十三,出来!”
毛十三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吸着自己流的血,来到了付队长的办公室,又见到了那个政府的稀毛癞。
“毛十三,今天有没有把握捉一对七声的吼秋?”政府的那个说。
毛十三肿着眼睛,满脸的伤痕,不说话。
“问你哩!”付队长用阉鸡嗓说。
“哪儿捉去,山都要塌了。你们也不跑,你们是金刚身?”他说。
“我们跟领导走,”政府的人说,“领导不怕我们不怕。”
“都是你们的祸害,砍树烧炭,山掳光了!”付队长喉咙都吼堵了。
“窑不是我的,他恨我,栽赃我!”毛十三喊冤。
“两只七声。”他们说。
“三声五声的都没,我到哪儿找去?又下雨了,山险哩,大梁子险哩。”
“快去快去,顺便也可以帮我们看看大梁子的事,真有个什么快快通知我们,我们还不是肉长的,哪个不怕!”稀毛癞忧郁地说。
“你是蛐蛐大王。”他们把他推出门去了。
可毛十三想到他要与他们交换,你这么急切填满那一个苏州盆,孝敬那黄老头儿,我还没提事哩。就蹭着脚不走说:
“我弄不到,我要是弄到七声的,我给你们?早就让宜昌老板收购了!”
“多少?”那政府的说。
“反正不少。”
“究竟多少?一头猪?”
“也、也没有这么……”
“你说个价。”
“反正,反正你们出不起的。”
“镇里出不起钱?”政府的人气晕了。
“你掉到钱眼里了,毛驼子!”付队长那一双弹簧眼快蹦出来。
“这样吧,我说了算,捉五声的,一百,七声的,两百。”政府的人说。
“两百一只?”毛十三快速问。
“一只。”
毛十三喜,可口里却说:“现在七声的不止这个价。你看今年的雨水。”
“那你说。”
“三百,两只六百好卖。”他鼓起胆说了这个价。
“你疯了,毛驼子!卖牛啊?”付队长拍了他一把,把他拍得一个趔趄。
“你宰政府的肥羊哈,”那个政府的稀毛说,“也行,你捉来,嘿嘿,你这个家伙,商品经济大潮,学得蛮快啊。”
那阉鸡嗓队长也笑起来,叩叩他的驼背:“这里背的全是金银财宝,你驼子有福!”
“我和娃子要吃饭嘛。”毛十三说。
毛十三只高兴了三分钟,就不相信了。这蛐蛐当然有值钱的,黄金有价虫无价。去年山东一只蛐蛐就有人花两万元买了。可镇上的话你信啊?那些人对咱小老百姓,有几句真话?
惑惑地、急急地往家里跑,看英子怎么样了。还好,英子把门锁了,门口有鸡的糠麸。把钥匙放在老地方。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洗了衣,晾了,煮了饭,炒了一碗盐水蒜汁蚕豆——这个他爱嚼,没事时磨牙齿和心性。毛十三看着清爽的屋子,想这个丫头以后是个依靠,能嫁个好人家。才八岁啊,我毛十三总算苍天有眼落了个好闺女,有个好闺女,老来就不孤单了。嚼着盐水蚕豆,泪水扑嗒扑嗒往碗里掉。
后墙的裂缝也大了。这是何事啊?不好,心总像提在手上的风筝线,揪拽得疼。是女儿太让我怜爱担心了。拿了捉蛐蛐的工具出去,镇里那人不是说要我顺便看看大梁子吗?不让我看我也得去看。
一看,山坡上全是像鸡子身上的羽毛一样层叠的小裂纹儿,一路向大梁子顶上延宕开去,远看,山体像一只趴在地上的大鸟,发了瘟症。毛十三站在那儿腿软软的,身上一阵阵发冷。正在七想八想踌躇不定时,有人喊他。抬头一看,大梁子上出现了二秀。
“我刚送了英子的。”二秀说。
“是你在我们家?……”
二秀脸没红,毛十三倒红了。原来是二秀做的,这女人心好啊。她还说把那个软骨人送把秭归的公安局了,说幺九活该。
“镇上好多人都去了我们湾子,领导的家属都去了,村长接去的。你也去下湾。”二秀给他说,大大方方的。
可毛十三不敢看她了。“好好,英子就去你那儿,谢谢你了,我要去捉蛐蛐……”
他欲拔腿走,二秀就提高了声音说:
“还捉啊!学校人都跑光了,十三哥,好糊涂,你不是你一个人哩!”
毛十三望着她。
“还有英子,英子不能没有你,钱是小,命是大,你劝幺九不是这么劝的?”二秀一急,鼻子上就冒汗,耳根都是红的,她发脾气了。
“可是镇里要的,镇里说,一只三百,两只六百,说是这么说,我不敢不去啊。”
“我陪你去!”二秀说。
毛十三哪敢要她去,挪不动脚。二秀说:“十三哥,走啊!”
身边走着二秀,暖暖的,就是山塌下来也不改脸色。两人下到沟底,雨淅淅沥沥的,先去看那个窑。窑已炸得稀巴烂。两个人坐在废窑上,好一会,二秀就扯起嗓子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说:
“这个狗东西啊,哄我说可稳赚多少钱多少钱,哄走我三百块投进来砍树,没想到鸡飞蛋打了!……这个狗东西,一张油嘴怎么得了哟……”
毛十三就劝她说算了,悔不转来了。如果镇里真的兑现,我今天一定要捉它几只好蛐蛐,到时我来赔你的钱。
二秀说又不是你哄的我。
两人说着话,雨就大了,天上又是蓝闪闪的厉光,到处是哗哗啦啦的响动。毛十三就坚决要二秀回去,说他捉到蛐蛐了就去下湾。当他说“去下湾”几个字的时候,一股泉水般的暖流泻进心里。下湾是好地方哩。
“我就是今日把毛家沟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捉到蛐蛐!”
一股力量和决心突然喷出来。他目送着二秀消失在雨雾中,攥紧拳头,暗暗为自己打气加油。
惨淡的天光在雨岚中穿梭,雨像波浪一样时起时伏。山里蔫蔫的植物趁着雨岚的间隙,向人沉重地传达着苦闷味,仿佛要把心里的苦水全吐出来似的。有毛猴在树上凄啼,呼唤着幼子。
英子啊二秀啊吼秋虫啊!吼秋虫二秀英子啊……毛十三想着这些。毛十三想着二秀。二秀不去看幺九了。他不敢问。脸上的殴伤是因为雨凝天暗,她没看出来。二秀。二秀的眼睛和嘴,手。二秀的和善和能干,待英子就像自己的亲生。可我是个驼子,钻山沟蹚坟山的捉虫人,我要捉到七声的吼秋!二秀,英子,英子,二秀,我今晚就到下湾去!
雨住啊,雨停啊,虫叫啊!
雨没住雨没停虫没叫。毛十三发疯了一样不停地翻着石头,一块又一块,一块又一块。翻得动的,翻不动的,都翻,就是一座山也要翻过来!钓一个洞又一个洞,蹚一道水又一道水,没有。山空了,没蛐蛐了,没一只,死绝了。什么也没有,一条蚯蚓也没有,一个蜈蚣也没有。沟里死气沉沉,电筒光照着的雾气,米汤般黏稠,一股奇怪的、刺鼻的硫磺味儿荡漾着。后来,雾,渐渐渐渐蓝了;雨,渐渐渐渐稀了。秋夜突然一下子静谧下来,就像步入了一个梦境……
这时候,一阵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的叫声从山缝里飘曳而来,胆怯而嫩气,像一个被许久遗忘了的记忆,一个清亮亮的故事,驾着初秋的寒意和神秘梦一样飘来……
七声,七声的吼秋!月亮巴!……
这里?那里?……好像要逗他玩似的。毛十三循着声音乱窜,可又来了一阵丁丁冬冬的雨声,雨打在树叶和植物上,把他的听力分散了。山林一阵不该有的噪响,来这儿捣乱了。乌鸦凄厉地从睡梦中惊起,拍打着翅膀,发出逃匿的怪叫;低沉的云彩掠过大梁子,浩荡东去。风加紧摇撼着山上的森林,连沟里的流水也不住地替毛十三哀求着,好像是在要雨和风停下来。
停下吧停下吧,让毛十三毛驼子逮到鸣叫的蛐蛐!
好一阵团团乱转。雨住了。树叶滴滴嗒嗒,山坡水光粼粼。雾气变成了乳白色,像呛人的柴烟一样自沟底向上无穷无尽地蒸腾;沟底就像一个煮得热烈的大蒸笼。毛十三手电的光线红暗起来,人也没劲了。昏昏沉沉的当儿,无意间抬起眼皮往头顶一看,呀,一弯小巧玲珑的月牙像一支银簪子挂在天上!山无风,水无声,树不动,山突然澄明如一幅画,美妙异常!
以为出现了幻听的毛十三,就在这时,又听到了一阵蛐蛐的叫声,万籁俱静,这叫声是多么分明,多么清脆:瞿瞿瞿瞿,瞿瞿瞿瞿……接着,潮水般的鸣叫声向他的耳畔送来。毛十三手电光所到之处,一只摇曳着修长斗须的月亮巴,正蹲在一块潮湿油亮的石头上。又一只!又一只!它们在石头上透气晾翅来了!毛十三张开网罩就向石头扑去。那些蛐蛐惊惶飞跑,鼓翼弹腿,你来我往,就像遇见了灯光的亢奋飞蛾,又像是喝醉了酒的酒徒。毛十三左一罩,右一罩,罩住了一只,又一只。
“哈哈!三百!……六百!又是三百!……又是三百!爹爹呀,祖宗呀!你们保佑我!肥猪啊,一头……两头……三头!……肥猪要满圈啦,我背时倒灶的毛驼子毛十三要发啦!”
毛十三心里叫着,叫得心尖发疼。竹筒里已经满当当挤进了全是七声的吼秋,多少只?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反正一只一只又一只,就像拾豆子一样的往竹筒里塞……电筒突然暗了,彻底地熄灭了。毛十三陷入了一阵未有准备的恐惧中。沸腾的心在黑暗中扑通扑通地跳着,平息着。不会吧?一口气我捉了……拍拍竹筒,里面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叫哩,叫得欢哩,全是真的,不是梦,不是梦!
再倾听,山野里铺满了蛐蛐的叫声,就像金属在敲打。一片吼秋声啊!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
好美妙的音乐,我毛十三捉了二三十年的蛐蛐,还没遭遇过这么大片大片的叫声啊,这人世间最美好的音乐,一起向我倾倒而来,硬是要把我搞晕啊,搞醉哦。别叫了,蛐蛐,这是怎么啦?这么吼秋,这个秋不热烈灿烂喷香金黄死才怪咧!不要叫了!不要叫了!我受不了了!
可蛐蛐的叫声没有止息,倒是更加雄浑浩荡: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天上地下,一派辉煌壮丽的鸣叫。
吼吧吼吧吼吧,秋,吼吧!
一团白汽像一匹白马撞着他向天空升腾而去,黑暗像捅了个大洞,空荡荡的。这时候,从“洞”里泻出一种从大山深处发出的“咔嚓咔嚓”的推挤声,就像无数只大兽在那儿磨牙,在吞噬着咀嚼着,饕餮着那些金属般的吼秋声……
“……开门!开门啊,二秀!英子!”
他老远就高喊着,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翻翻滚滚地向家里奔去,手上拿着那个竹筒。他要把内心狂乱的兴奋告诉她们,他的亲人,在大喊大叫中压抑住心底里巨大的恐惧。
“……二秀!英子!我捉了一大网子七声的吼秋,全是大虫啊!……”
灌木和苞谷的叶子被什么拼命地揉搓,荒鸡在哀哀号鸣。山上全是那种比严冬还森冷的无情声响,和着那吼秋蛐蛐们的惊叫激荡起伏,树叶飒飒地飘落……一阵灼热的热浪像一群野兽猛然向他袭来,毛十三还以为是强人拦路打劫或者遇上了老熊给他一掌呢。又一阵更凶猛的热浪,真像老熊的爪子挥来,毛十三一个后仰,就摔倒在门口,头重重地磕在了篱笆的石头上,身子一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