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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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豹子最后的舞蹈(二)

我的兄弟第一次接触大羊是在一个燠热的中午,在夏天,我的兄弟战胜猎物的欲望尤其强烈。他靠近大羊的时候,大羊十分警惕。我的兄弟是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豹子,他在打盹的时候看见了一只庞大的羊子,他打量它,因为他并不害怕这山岭上所有的生灵,除了人类。他一定在想,今日的晚餐解决了。但是他迟疑着,他一定在想怎么下口,这么粗壮的动物,我怎么才能咬断它的喉管,怎么从它粗壮的肋骨下拉出五脏六腑来吃掉。他可惜没有捕获这种庞然大物的经验,然而经验落后于行动,对于豹子来说,不顾一切的行动是它们生存的魅力,是它们作为一缕绚烂的光芒辉映于山岭的独特风景。就在这时,一声寒鸦的清脆的叫声打破了这儿的寂静,使大羊警惕起来,支棱起脖子四下望着,它看见了我的兄弟,那一团火,在蜷伏时也是危险的,它于是跑了,没命地向一面悬崖跑去。如此笨重的身体在它跃上悬崖的时候却又如此轻盈,简直像飞翔的石头。

但是,这片草甸是青翠欲滴的诱饵,大羊总会回来的。它吃了第一口,就会回来吃第二口。可以说,我的兄弟拥有了这山峦的一块草甸,他就拥有了丰衣足食,草食动物们都是一些要草不要命的笨蛋。

笨蛋又来了。这是第三天的下午,刚下过一场阵雨,到处的树叶和草尖上都闪亮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湿润,暑热消退。我的兄弟扑向了再次光临的大羊。我的兄弟在一些几近枯黄的箭竹和开满蓝花的羊角七藤蔓间穿行时竟然没弄出一点声响,我的兄弟简直是一抹灿烂宁静的晚霞,他在接近他的敌人。因为饥饿和显示,他要咬掉素不相识者的喉咙,看它汩汩地冒血。

我以为这将是一场生死追逐,疯狂地追赶与没命地逃窜。然而没有。我看到这只大羊只是在两个转弯后,在一块尖锐的巨石后面突然掉头对准了我的兄弟,出其不意地将它的犄角挑中了我兄弟的腹部。我看见大羊猛冲了!我看见了大羊的肌肉在阳光下聚积着!我看见了愤怒!看见了灰褐色的皮毛几乎要覆盖了我兄弟那淡金色的钱纹皮毛!我看见大羊向我的兄弟压过去!……如此凶猛的大羊,在这些羊类家族中,莫非还有抵抗的热血?我以为它们除了奔跑逃命就没有其它了。其实我清楚,这些大羊就是如此。我的兄弟却不明白。

我的兄弟的腹部显然是受了伤。可是他的英气和傲气不会使他退缩,这是不可能的,哪怕面临着一千只大羊,我的兄弟也会奋勇前进,以死相拼!

我看见我兄弟的血迸溅在那个山岭,这只是搏斗的开始。果然,我的兄弟迎了上去,他跃过尖锐的巨石,像一道闪电,在巨石后面,我看不见打斗,只听得见我兄弟的怒吼和大羊的嚎叫,大羊的嚎叫简直像一个生产的女人,这与它们的身躯极不相符。后来终于打出来了。我看见大羊的犄角高挑着我的兄弟,我兄弟咬着大羊的脖子。不知为什么,我看见大羊挣脱我兄弟的嘴,松开它的犄角,没命地朝老林里跑去,一下子就没有踪影了。刚才的景象像一场梦,独留下我受伤的兄弟,留下他口里正在嚼着的一块大羊的皮。

我的兄弟好像力气用尽了,他躺在草丛里,浑身发战,他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懒懒怅怅的眼神偶尔向远方望一下。他一定很疼痛,但他决不表现出来。

那一夜,我无望地望着我的兄弟锤子。我朝那个山峦望着,黑魆魆的山峦上高耸着巴山冷杉和粗榧的影子,夜雾一阵一阵地漫上来,在早晨的时候变成了云海。我和我的山岭,都在云海之上了,而我的兄弟却在云海之下,在稍微低矮的地方。就是那个早晨,我听见了枪声。

是老关的枪声。接着吹起了牤筒。云海突然消散了,在牤筒气壮山河的号声中,整个群山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怵,打战。这是赶仗的号声,老关,和他的三个儿子已经跟踪了大羊整整七天。可是,循着血迹,雪山和草地最先发现的却是我受伤的兄弟。

雪山是一只雪白的母狗,草地是一只草狗,也是母的。雪山的叫声使老关的第三个儿子一跃而起,手拿着猎钩和开山刀向我的兄弟扑去。那是一把三爪猎钩,像锚一样,他们钩住了猎物,就用开山刀的刀背猛击它们的头颅。老关的三儿子是一个极其年轻而残忍的杀手,他才十五岁,我曾看见他敲击过一头猪獾的脑壳,两下就将那脑壳敲碎了。敲碎的脑壳还在发出凄惨的叫声。

这个十五岁的杀手用长长的绳子甩向我的兄弟,是那么准确地钩中了我兄弟的臀部。雪山和草地更是箭一样冲向我的兄弟。

后来云海湮没了它们,湮没了猎杀与被猎杀,追捕与逃亡。我的兄弟是怎么跑的我不得而知,在太阳当顶的时候,一群猎人抬下的不是我的兄弟,而是大羊。

我的兄弟逃向了更高的山巅,可是老关知道,我的兄弟是会下来的,他要下山来喝水,他流了太多的血。山巅上扎不住他,那儿没有水,在这炎热的夏季。

第五天,我的兄弟重又出现在老关的视野里。

最先出现的是大片大片的苍蝇,它们围着我的兄弟。我兄弟的伤口完全腐烂了,腹部、臀部。可他的举止依然有着豹子的尊严,多肉的掌子踏着地下时富有弹性和自信,但是那么多的苍蝇正在凌辱他,那些肮脏的小虫,它们知道了我兄弟的死期。

老关正在一个水坑边呼呼大睡,他的三个儿子至少有两个已经喝醉了,是一种地封子酒。而他的三儿子,正在全神贯注地将一撮头发捅进火铳的铳管中去——火药和子弹已被他填满了,这是最后的程序。

就在这时,垫枪响了,是老关早就安好的,我的兄弟绊上了垫枪的索子,索子上的引信拉响了,几乎在一秒中之内,我的兄弟转过头去,那些钢筋头、滚珠就像碎痰一样向他飞来。老关的三儿子张大着嘴巴将铳举起来,老关和另外两个儿子睁开眼睛望着天空。可恨的雪山记住了我兄弟的气味,在我兄弟踉跄着倒下又准备奔逃时,它早就蹿到了他面前飞竖着尾巴,咬住了我兄弟的喉管。枪弹有几颗斜穿进腹部。我的兄弟的身子在倒地时是扭曲的,他看见苍蝇像烟雾一样散去,他的头触地,又扬起来;伸直,又转过去。他是想再看看那支阴险的垫枪吗?雪山的扑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是想先看一看,所以对扑上来的那条雪白的影子还没有认出来,他的喉咙已经堵住了,接着穿出一个大洞,从那儿流泄出血,也流泄出豹子的元气。扑哧一声,像轮胎漏气一样,我的兄弟的筋就被人抽走了。肯定是那样的!

我的兄弟倒在水洼边,倒在碧森森的水洼边。这时的雪山还在拼命撕扯我兄弟的脖子,草地也在一旁咬着他的后腿。我最后看到我的兄弟就是这样一副样子,无数的狗嘴和苍蝇正在啃噬着他。我的兄弟是渴死的,枪弹的痛感似乎都不算什么,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映着水波的倒影,是那么碧绿,那么清澈。从此以后,我就拼命地喝水,那干渴的知觉传导给了我,我的兄弟告诉我的就是这些。我对水保持了特殊的爱好,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我找到了十几处水源,明的,暗的,高山的,低谷的。我想我一定是在替我的兄弟喝水。

除了那个烟袋爪子,我的兄弟的另三只爪子,一只老关送给了大队书记,两只送给了公社的武装部长。那个部长给了他一大把子弹。

我这么回忆我的兄弟的时候,“复仇”的嚣声小了,我的耳畔隐隐传来了麂子的叫声。现在,无论怎么听,这麂子的叫声都像在哭。虽然我明知道它们是在召唤同伴下山喝水。

我想去见一见我这些昔日的佳肴,逮住它们现在是很难了,我的步履不再轻灵、矫健,走路会发出响声,有时候会喘气,还会咳嗽。它们知道我是一只老豹,除了怜悯我,决不会害怕我。有几次,我跟它们坐在连香树下,周围是浓郁的、散发着怪味的牛蒡子气息。它们望着我,我望着它们,相安无事。今天我下去了,我除了想喝水外,还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点腐肉的香味。我的嗅觉还在。于是我下了山,在一个流淌着巨大山泉的峡谷里,我终于看到了半只正在腐烂的麂子。这可能是失足摔下悬崖,也可能是中了垫枪,也可能是被野物咬死的。我无法拒绝这一堆难吃的肉,它至少可以填饱肚子。在我吃它的时候,我终于看清它是摔下悬崖的,它的后腿都断了。山顶上的积雪还很厚,它一定是受到了惊吓,才从有雪的悬崖上滑落深谷。

味道的确不好。通过这只麂子使我想起多年以前我曾追逐一只鬣羚,也是在冰天雪地里。它黑色的尖角和棕红的嘴唇对我充满了诱惑。我并不饿,我记得那一天我吃了太多的食物,是岩羊?是角雉还是一只兔子?我记不清了,我只想戏弄它一下,我不想花那么大的气力去逮它,因为鬣羚的步伐也是众人皆知的。可是,勇猛的鬣羚,知耻负气的鬣羚,大义凛然的鬣羚,它竟跳崖了,舍身成仁了。我追到悬崖边,看到底下那雪地上正在痉挛的鬣羚,鲜血染红了白雪。我对它久久地致意,这样刚烈的鬣羚却并不是少见的。在所有的野兽中,连最弱小的兽类也从来没有束手就擒过,面对死亡,它们一个比一个刚烈。

我实在难以咽下那样的腐肉,在它的后胯那儿我扯下了两块,囫囫囵囵地吞了进去,这只能使我更加饥饿,更加唤醒了胃囊的渴望。可是我不能吃下这样的东西,我是一只豹子,不是獾,不是兀鹫或者一只苍蝇。

我蹚上一个山脊的时候见到了一只竹鼠。在洞口,我守着它,我想如果我不能迅速抓住它的咽喉,我的皮肉就会被它的两颗门齿深深地扎进去。我放弃了这种危险的打算。我还是饿吧,饿吧,我已经习惯了饥饿。我头昏眼花地盲目乱窜,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我不知道我何时走进了一个洞口,在两棵粗大的铁桦背后,我睁开眼睛时仿佛看见了我的母亲向我走来,嘴里叼着一只黄鼠狼。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在淡蓝色的光线那儿走了进来,她的轮廓透着山林和草莽的气息,是那么新鲜。而那只黄鼠狼柔软耷拉的样子突然使我的眼睛湿润起来。

我站起来,像儿时那样迎向她,我心里欢叫着:“母亲……”我会像可爱的童年那样上去咬她的尾巴、耳朵,或者接过她的猎物,兄弟姊妹一起撕扯咀嚼起来,然后听着我们母亲的呵斥。我的母亲总是面目狰狞地呵斥我们,可她的心肠是最好的。有一次,她为我们抓捕一只岩羊,花了三天的时间,越过了几道大垭,还摔断了一只后腿,她瘸着腿将岩羊叼回来。五天以后,因为不能远行捕食,她用尚好的两只前爪,为抓一只竹鼠,竟刨出一米多深的洞,终天抓住了那个肥胖的家伙。

我本想去咬她的尾巴让她呵斥的,我还想吃那只黄鼠狼,可是我定眼看时,我的母亲消失了,洞外冰凉的风雾朝里灌着,发出怪嚣。“母亲,你在哪儿?母亲!……”

啊,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在洞口,连她的魂影也不见了。

我重又软下腿来,蜷在石头上,枕着自己的前爪。一只老鹰飞进洞来,搅起一阵凉雾。洞顶有它的暖巢。

我想念母亲。这是自然的。

我的母亲是一只美丽的母豹。那时候,我们住在白岩对面的山上。白岩离我们有几十里远,可是白岩就在我们对面,它壁立万仞,像一组巨大的远古的城堡,在傍晚,西天的太阳直射在它的壁上,蔚为壮观。我的母亲说,白岩给我们以激励,它的灿烂,是我们明天更振奋有力地活着的理由。白岩就在我们面前,四野是漫山的红叶,我们的童年在那样的环境中锻造着灿烂张扬的气质。有时候,我母亲呆呆地看着白岩,她支起前腿,尾巴铺成一个圆形,围着腰脊。这样的姿势让我赞赏不已。我母亲对我们说:“你只有咬住猎物的时候你才是祖先。”那是在我们问起我们祖先的样子时。另外,我们的母亲还说:“你只有咬住猎物的时候你才是豹子。其它什么时候都不是,是行尸走肉。”然而我认为我的母亲在遥望白岩的夕阳时她也是豹子,而且是最优秀最伟大的豹子。因为那时候,她充满着神秘和尊严。

在白岩的下面,峡谷的里叉河蜿蜒地流着,当它与黑河交汇,生出了一个奇怪的野种,它就叫野猫河,发出惊心动魄的吼叫声。在这样的吼声中入梦,不可能不让我们生出一股豪气。连一片树叶掉落下去的声音也像虎啸龙吟。这儿,人们惧怕老虎,总是叫它们猫,如大猫,就是大虎,猫儿岭,就是虎岭,野猫河其实就是野虎川。虎,早就是一个传说了,我曾见过虎,但是某一天早晨醒来,虎就无影无踪了。我的母亲和她的家族成了这一带的霸主。不过,我们的成员也十分厉害,那些呼啸生风的影子总是不明不白地消失了,等我们再期盼着他们重现时,才知道是梦境。伐木的队伍,正在飞快地卷上山来,各种套子和枪口都在搜寻着我们,还有与我们共同逃难的熊、野猪、豪猪、九节狸、麂子、大羊和鬣羚(就是当地说的灵鬃羊)。豺和狼那些阴险的野兽也基本绝迹了,有一天,我看见一群修简易运木公路的人打死了一只豹子,它当然是我的远亲。我闻见了从野猫河的峡谷里升腾起的我的远亲肉汤的气味。那是痛苦的香味。我还闻见了酒,闻见了一些脏歌的臭气,一伙男人的梦呓和他们伐木、炸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