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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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豹子最后的舞蹈(三)

我的母亲的死真是一场悲剧。就在我兄弟死后不久,我有一次踅到野猫河的峡谷里去看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对我兄弟的死总是保持着沉默和静定。对我的到来,她并不欢迎,并像过去无数次驱赶我那样;自从我们长大,她就不允许我们再亲近她,视她的孩子为仇敌,冷漠、躲避和怒吼。是谁让我们变得这样呢?孤独,像一种吞噬我们的病菌,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吗?谁不希望帮助与交流呢?可是我们不需要,除了我们自己。是孤独使我们灭绝的?

我的母亲拒绝了我。我原本只想去站在那一个山口,像过去一样,在白岩的金碧辉煌中重温我们的欢悦、激情和童年,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我们被远远地逐出了我们的故地——不是别人,是我们的母亲。当然还有其它的,比如炸山的炮声,树木倒下的哀鸣。不过,我怨恨的是我母亲,对她的恨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些山林的破坏者。我知道,我们一代又一代在这些怨恨中生活,隔绝了亲情,使我们更加孤独和寂寞,孤立无援,像一个又一个分散的游魂,而这正好让那些捕杀者将我们分而击之。

大火是在我沮丧地离开我的母亲之后的若干天里烧起来的,那时候,干旱袭击着整个神农山区。两个伐木的工人爬上工棚的顶层——也就是楼上,去强奸一个因病未上山的女工,被那个女工打翻煤油灯。

大火就这样燃起来了。大火燃烧了整整两天两夜,那两个夜晚,整个天空都是通红的,好像涂满了鲜血,烈焰腾空而起,烧得星星砰砰地下坠,野猫河的河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沸腾的气泡。到处是动物们烧焦的气味。在白岩,有几百只野兽跳了崖。那不是因为壮烈,而是因为疼痛。

我疯狂地奔逃是因为我年轻还加上我大约有一点感知未来的灵性。我跑上一座山头背向大火的时候发现我的嘴里还叼着一只半熟的青麂。我嘴上的青麂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浑身觳觫,已经失去了记忆,在这种旷世的惊恐中我用咀嚼青麂的肋骨来平息自己。当然,我无法啃动肋骨,我不是狗,不是老关的雪山和草地,我却必须不停地啃,啃。那时候,我只有一个信念,或者说只有一个意识:啃肋骨,啃它!我什么都不会做了,傻了,我想起我母亲告诉我们的:只有咬住猎物的时候你才是一只豹子,否则,什么都不是,是一堆行尸走肉。我现在咬着猎物(捡的?),却感觉不出我是一只豹子,而是一堆可怜的肉,喘息的肉,死里逃生的肉。

这时候我看见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在拼命地逃命!她在大火中腾跃,她就是一团火!可这团火在漫山遍野的大山里太微不足道了,这火将被那火吞噬。

我的母亲突然生下了我的一个妹妹!我看见她生下来那个鲜红的幼体,那是我的妹妹!但是我的母亲朝后看了一眼——是在大火之上调头看的,我那妹妹就被大火烧着了,被缩成一团。我的母亲再跑,她跑下了山坡,于是,我听见在野猫河谷里喊起了此起彼伏的芜杂惊呼:“豹子!豹子!”于是,有一百多个人开始追赶我的母亲,他们手拿着火把和棍子,有的还端着救火的木盆,用煮沸的河水向我的母亲猛泼。“豹子!豹子!豹子!”

悲惨的野猫河谷,疯狂地逃窜着我孤独的母亲!我看见她又生下一只幼豹——那是我又一个早产的妹妹!我那妹妹一落地就被狂呼乱跑的人们抓住了。我的母亲尾部淌着飞溅的血水,没命地跳入野猫河,在冒着团团热气的河中,越过一块又一块溜滑的巨石。

如果她能顺流直下野猫河,她就有可能逃出人们的围歼,在那儿河谷愈见空旷,火势弱小。然而救火的人们放弃了救火,擒拿一只豹子正能刺激他们莫名其妙的激情。他们围了上去,站在河边用石头砸,用棍子打。雨点般的石头和棍子就这样落在我母亲的身上。那些人喊:“打死它!打死它!”我的母亲在水中沉浮着,在石缝里腾挪着。我虚弱的母亲终于被他们逮住了。

谁都没有上去,人们只是用棍棒卡住她的头,又击打她的头。他们不敢上去,整个河谷是黑压压的人。我听见乌鸦开始了鸣唱,它们闻见了血腥。我的母亲被人们制服了,像一张纸那样趴伏在河滩上,石头和棍棒依然投向她。有几个人拿着一捆绳子来了,另外几个人用粗大的树干压住我母亲的头,使她不能动弹。可我的母亲,只要能呼吸,她就会咆哮,呼吸就是咆哮,微弱的呼吸就是轰天的咆哮。她的后肢在不屈地掘地,尾巴像鞭子一样左右地抽打,刨出的沙石打在周围的人脸上。忽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了,戴着大草帽,高卷着裤腿,手上拿着一根扑火的松枝。所有的人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促使我母亲逃脱的还不是这位干部。在人们传诵着××书记来了的时候,两个压杠子的人手突然软了,松了。人类总有着无缘无故恐惧的时候,他们害怕了?他们压不住那个龇牙咧嘴的豹子头,那猩红的舌头,凸起的眼珠和锐利的牙齿使他们视久了胆寒?人类就是这样的一群东西,他们坚持什么都不能持久,他们总有惧怕的时候。我的已经一只脚踏入地狱的母亲——我相信她的肉体已经死亡了,未死的是意识和精神。就这样,未死的精神拖着已死的肉体,一跃而起,人们像软泥一样地给她让路,不是让路,是闪开。我听见那个尚未走近的领导大声说:“好啊好啊,好啊好啊!”

对于那一次大火的记忆我一回想起来就是那种劈劈剥剥狂烈燃烧的声音。我甚至记不起那是哪一年,哪一个季节。在大火和人声渐渐平息之后我见到了我的母亲。那时我还在啃青麂的肋骨。那还是一种机械的啃,干燥的啮啃声并不是其它野兽的噩梦。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死亡的肉体和她清醒的精神出现在我的眼前。她身上的毛已经全部烧焦了,伤痕累累,头皮开裂了,牙齿也打掉了两颗,尾巴短了一截,两个后爪血肉模糊……她完全是一团被大火和人们重新搓揉过一遍的苦荠面!我说:“你是我的母亲吗?你不是我的母亲!不是的!!”

这不是我的母亲,不是那个望着白岩的灿烂辉煌的母亲,她没有了神秘,没有了尊严,甚至没有了那一种温情脉脉的伤感——当她舔舐着我们,让我们扯着她的尾巴时,那壮烈激烈的母性。

我在内心里大声喊着。我的母亲却十分平静,我看见她流出了眼泪,泪水全是血。我们在远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的母亲眼里的血流尽了,她没有过来分食我的残羹,她艰难地站起来,向另一片没有燃烧的高山丛林走去。我记得,那片丛林里盛开着比烈火冰凉得多的杜鹃花。

在若干天之后,许是我母亲伤好了些,她开始想念她两个早产的女儿,于是她冒着再一次的生命危险,走进了烧焦的野猫河谷。虽然一场大雨使另一些植物又从焦土里钻了出来,展示着新的超越疼痛的希望,但依然是满目疮痍。

我的母亲在那儿失魂落魄地寻找自己的孩子,在过火林中,在无遮无蔽的河谷,她完全忘记了保护自己,她已经神思恍惚。有时候,她呆呆地望着某一处,望着几根还顽强站着的烧成木炭的树干,漆树、锐齿栎和山毛榉。这样的时候任何侵犯都会使她陷入死亡的绝境,可她全然不顾。她不知道,我的第二个被活捉的妹妹,早就被卖到了城里,在铁笼中,在遥想自己的山林故乡中,供人观赏。

神农架最老的猎手出现了。那一天,老关在他八十五岁生日的喜庆日子即将到来时,带着仅剩的两个儿子最后上一次山,猎获到更多野兽,圆毛(兽)扁毛(禽)。他的二儿子在扑灭山火的战斗中死亡了,他们家因此成为了光荣烈属。

发现豹子的踪迹对老关来说无疑是一剂强心针,我们看到这位优秀的老猎人——我们的死敌是如此雄赳赳气昂昂。他的胡子迎风摇摆着,突然因亢奋而变得发硬;他用牛卵子皮制作的火药囊里装满了黑色的火硝,小布袋里装着的是滚珠、钢筋头和头发。他的大儿子拿的是一条半自动步枪,他的小儿子依然拿着那个猎钩。总之,我们看到老关在劫后的山冈上没有减少丝毫的威仪,身板硬朗,除了脸色有些发灰以外。失子的悲痛没有一点残留在他的脸上。我还记得他穿着“干部兜”,那是他儿子的服装,因此,穿在他日渐枯干的身上犹如一面旗帜,空荡荡的。可以这样说,老关只不过是一个猎人的符号了,他跟我的母亲一样,肉体已经死亡了,而精神与意识还在。他的肉体是被岁月,是被无数的爬山、射击、下套子、剐皮、硝皮和肢解肋骨而销磨掉的。现在,它们已经遗失在风中,吹着牤筒的老关是他儿子们心中的幻影,也许他早就不存在了,突然出现的一只豹子唤醒了这个幽灵。

我的母亲被那牤筒叩击崖壁的嗡嗡回声拉回了现实。那是死亡追赶我们的声音,万山皆栗。悲惨呀,这样的声音总是轮番蹂躏我们的美梦,每响彻一次,就会使山上少了一些生灵。啊,这是我们的丧钟,它是如此无情而漫长地在我们心灵的黑夜里不息敲响,使我们夜不能寐。我的母亲像无数次地逃亡一样,惊惶使我们获得了速度,而无边无际的仇恨使我们获得了冷静。瞧瞧吧,我的母亲,她才是一只真正的豹子,她伤痕累累,她面目全非,缺齿断尾,可她依然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雪山草地的夹击中,在猎钩中、霰弹中、在牤筒无孔不入的恫吓中,她向白岩跑去!在我的记忆中,白岩是无人能上去的地方,是远古的童话,是一片永远挂在那儿的天堂的风景。我的母亲要逃向那儿吗?她要跃上去?一级又一级的石头砌成的城堡,被岁月和风雨雕刻的城堡。她知道自己的死期已经来临了吗?因此,她要投向白岩的怀抱?

我看见老关的脸胖了起来,那个没有准星的老铳以强大的后座力撞击着他衰老的面颊,可是我看见老关的脸通红了,头上的白发一下子变得猩红,连胡子也是。英武的老关,他不愧是一个好猎手,身手矫健,在山岩上如履平地,这是八十五岁的老关吗?我看见在他的怀里跑出了一只豹爪——那是他的烟袋,是我兄弟的爪子。他因为扣子跑落了,那干部服的胸前已经敞开,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杀手。我兄弟的爪子击打在他的左胸,右胸。

我的母亲被钩到了,逃脱了。

我的母亲中弹了,逃脱了。

我只能说,我看得惊心动魄。更加惊心动魄的是在后面,在我的母亲跃上一个又一个悬崖。大约在白岩半山中的一块野生芍药地里,那时候,那儿摇曳着一片让人眼酸的芍药的白花,仿佛是悼亡的花圈。我的母亲站在那儿,头顶是无法可上的千丈悬崖,脚下也是陡峭异常的峭岩。她是怎么出现在那儿,她是怎么跃上的,现在想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面对着死亡的猛扑,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

已经没有路了。我的母亲知道,那几个欺凌手无寸铁的弱者的猎人也知道,没有路了,无路可逃了。

我的母亲站在那个岩上,这时所有芍药的花都开始翻飞起来,是风,风把它们翻飞的。风吹着我母亲身上的皮毛,它们虽然变色,残损了,可还是那么高贵,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隔绝了任何下贱的企图与阴谋。那三个猎人和他们的猎狗望着她,立住了脚步,端着枪,像几块石头站在那里,高高地仰视着我的母亲。连那两条总是因狐假虎威而躁动不安的狗也没有了狂吠和喘气,他们在我的母亲那儿发现了什么?他们打量的是一个什么东西?是一头豹子?一个人?还是一棵树?或者是一尊从未见过的山神的雕像?

猎人永远是猎人,他们的枪是不会吃素的。我的母亲在他们开枪的一刹那,飞身下岩——我看见我的母亲跃下来啦!我的母亲扑向老关,她一定看见了她孩子的爪子,那是她的骨肉,她认识,她熟悉她孩子的气味,复仇的烈焰将临死前的抗争搅成一团。她落下的冲力将老关结结实实地压倒在地,而这时,枪响了,一股血液冲天而起,那是我母亲的血!我母亲的两只前爪下地时,一只抓到了老关的脸,一只抓到了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