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百斤的老熊,老关的三儿子一个人把它给背回来了。老关说:“快下它的四个掌子给我!”他的三儿子就下了熊的四个掌子交给了卧床不起的老关。老关的大儿子赶忙割下一块熊肉来炼了给老父亲炒熊油饭吃。
当他们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熊油饭端到老关床前,发现老关已经死了,一只熊掌给绑在老关的那只残手上。
老关的坟上还有几片没有落尽的纸幡,在风雪中飘扬着,当我端坐在老关的坟顶,我望着山下老关家的房子,在雪夜里好像坍陷了一般。我知道老关已经去了。他这一辈子,嗜杀了无数美丽的生灵,使山林变得单一,沉寂,安全。可他的死竟是如此平淡。特别是当我看到搁置在他家门外一个蜂箱边的土铳时,我记得我当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说不出的感觉。那把铳因无法使用丢弃在门外,任风霜雨雪和地气的浸蚀,沉重的铁管锈穿了,枪托腐烂了。那不就是一块简陋的木头和一根破铁管吗?它并不威风也不珍贵,它搁在蜂箱上什么作用也没有了。难道就是它,一次又一次在牤筒的激励下发出使群山震撼的声音,喷吐出辛辣的火药,一次又一次钻进那些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灵的身体中去,将它们击倒,让它们鲜血四溅,让山林笼罩在暗无天日的恐怖之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就是这样的一坨东西,让人不敢相信。
我嗅了嗅枪管,依然还有着丝丝火药味,背绳断成了两截,带着老关身上的咸味。这就是全部,让山林中,山峦上美丽的皮毛和行走奔突的姿势消失的全部答案。在它前面,多少勇猛的不再勇猛,矫健的不再矫健,欢笑变成了杀戮,春天变成了陷阱,阳光变成了黑夜,生命变成了怀念。
那个晚上,我在愈来愈肆虐的风雪中平静地哀伤着。我坐在老关的坟头,想着整个山林往日的欢乐,这个老杀手已经死了,就埋在这样冷冷落落的黄土山石之中,就这么冷冷清清地睡下了,无数的血债仿佛因这黄土的掩埋就不存在了,掩盖了,山林似乎本来如此,世道就是这样,没有罪恶和正义,没有仇恨和复仇。不可一世的猛士如此草草收场,一痕不留。可是,不,我复仇的烈焰突然在风雪中吱吱燃烧,不行,不是这样!老关没死!老关正向我走来!老关戴着平绒的瓜皮帽子,垂着双手,背着沾满血腥的背篓,腰间吊着牛卵子火药袋和镶着铜边的啄火的香筒,老关麻木着脸,颧骨像悬崖一样冰冷突出,牙齿咀嚼着对山中所有生灵的不信任;老关多疑,神经质,野蛮,狡诈,小聪明,大愚蠢,老关通红的眼睛好像吃过了他的同类一样。老关向我走过来了。老关突然两眼射出绿莹莹的光芒,老关匍匐下来,雪白的绒毛像苍耳果毛一样竖起,老关摇着他肥茸茸的尾巴……
那是雪山!
雪山蹲上了老关的坟头,而我已经悄悄地退到一棵野核桃树后。雪山用鼻子嗅了嗅,它似乎嗅到了什么气味,不过它发现不了我,我在下风头。
雪山老了,它的主人已经死去,它是每晚来坟上为老关守灵的,它与草地轮换。
这条忠实的狗现在对着风中的野猫河谷呜呜地哭起来。每晚如此。它的哭诉是如此地真诚,跟狼的叫声没有两样。它老了,才这样无比深情地表达对主人的尽忠。它哭着,瘪瘪的肚腹看得见清晰的肋骨。它浑身发抖,四肢打瘸,牙齿脱落。我一阵又一阵地惊悚,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它的哭诉唤醒了什么。
我不再那么柔情,我坚信,仇恨在风雪中会越煽越旺。我没有想什么,甚至连仇恨都来不及想,我就迅猛地扑了过去,一口咬住了雪山的脖子。
它不能再喊叫了,它还有气,它望着我,像我捕猎过的许多弱小动物一样,眼里充满了哀求。我把它压在爪子下。我不去想什么,我阻止了我想什么的念头,我只是看着深夜的群山,在风雪中喑哑的群山,没有声音,我也没有往常的喘息——因为制服它只花了我三四秒钟。我把它踏在地上。“我就这么抓住了它吗?”我朝四周东张西望着,我低低地怒吼着,我十分伤感和茫然。甚至我惶惑。
我放弃了它,雪山,我不想吃它的骨头喝它的血。我没有了食欲,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荒野上,仇恨忽然被揪心的怀念取代了。我的同类,我过去恨过你们,为争抢食物和异性,我们大打出手,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现在你们都去了哪儿呢?你们回来吧!回来吧!
我爬上了一座山冈,在呼啸着北风和雪子儿的悬崖上拼命地吼叫着,呼唤着:“你们回来吧!回来吧!你们不能撇下我一个!”
又是一个黄昏到来的时候。
又是我们豹子觅食的时候到了。我从山上望去,老关的坟头出现了草地和老关的三儿子。大雪掩盖了我的足迹,北风吹走了我的气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们警惕了。在老关的坟旁,又多了一道小坟,那是雪山的。
我瞄准了他们家的羊圈。
沉沉的风雪还在凌辱着这个山区,气温愈来愈低,我相信老关的三儿子和草地是抗不住这样的夜晚的。果然,在三更时分,老关的三儿子死拽着草地要它进屋去,可草地不干,高蹲在老关的坟头。这也是一条忠实的走狗!
我估摸着他们会在老关的坟周围下垫枪和套子,果不其然。四处都是套子。然后,我等着风向的变化,以便在进入羊圈时不被草地发现。我仔细观察,知道了羊圈被他们疏忽了。
一直到五更时分,风向还没有转的意思,而山里传来了沉闷如雷的声音,估计是山岩垮了。我无法再等待,我冲了下去,我跨进羊圈咬死了老关家惟一的一只母羊,叼起就走。
我跃过一个山坎就听见了狗吠声,草地发现了我,并且赶来了。
我跑。不是因为我害怕,我想把它引得远远的,引出那家人的视线,引出那周围太多的垫枪和陷阱。我虽然成为了一只灵豹,可在大雪中那些机关会让我防不胜防。
我的佯逃让草地中计了。草地是决不会放过我的,放过一只猎物。可是它不知道,它的后头没有了老关,没有了老关的儿子们,没有了枪和猎钩。老关家的人在草地追赶我时,正在爬满虱子的被窝里呼呼大睡呢。
我只好放下了羊,向有利的地形跑去,向更高的山上和更密的林子里跑去。
我有过两次闪失和趔趄。因为雪陷得太深。雪也把草地陷住了。有一次它猛跃过来,咬住了我的尾巴,我只有那条尾巴在外面,但我的尾巴一甩,就将这条狗甩到更远更深的雪地中去了。我反过来去扑它,扑了个空。积雪下面的树枝撑起的空洞里,灵巧的草地正飞快地爬到了我的前面,冲出雪面,而树枝牵扯着我的躯体,我钻出来时,我们几乎同时跃向空中,在空中我看见了草地不顾一切的牙齿和利爪。就是这些利爪,抓出过我母亲的一只眼睛。“我要杀死它!”我的利爪更有力,那里全冒着火。我的牙齿全是用仇恨磨砺的,因此它锐不可当。
我知道我出了血,而草地——这只本地山水喂出的草狗,流的血更多。好吧,就这么着,看谁的血流到最后!我想起了我母亲的话,只有你咬住猎物,你才是一只豹子。我是豹子!我是豹子!我时时提醒我,我是一只豹子。虽然这很悲伤。我明确我的身份和遗传使我更加悲伤,我是得提醒我,因为我要战胜一切——凡是落到我手上的东西。这一点上,没有正义和非正义可言。
我们翻滚着,打斗着,撕咬着。拳头大的冰雹砸下来,在这样的时刻,在白晃晃而又黑沉沉的雪夜里,鲜血和皮肉成了我们惟一看得见的东西。
我在一条一条地撕草地的皮。
它在一口一口咬我的花纹。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条狗,它比老虎还凶猛,它究竟是什么做的?它与我搏斗的冲动来自于哪儿?它为什么会对我们这些山野的荒客产生如此大的夺命仇恨?谁教会的?人类。人,人们。
我终于咬死了它。胜利当然属于我。想到人类,胜利就会属于我。
我用牙齿啃出它的眼珠。再啃出它的眼珠。一共两颗,我数了数,只有两颗。我找遍了它的全身,再没有了。如果再有眼珠的话,有一百颗眼珠,我也要一颗一颗地啃出来把它吃掉。我宁愿撑死!
我的伤口疼痛欲裂,在风中尤其如此。
我向山上爬去。
在渐渐发白的天色里,我流下了眼泪。我叼着草地,望着山野、河流和老关那低矮的坟冢。我疼痛且寒冷,草地的一腔热血没能给我御寒的力量。我走进了一个避风的岩洞,躺在冰凉的石头上,舔着自己的伤口。谁能救我,谁来安慰我?只有我自己。
我在山洞里躺了七天,我把草地吃得一点都不剩了,只留下一个狗头。我不能停下来,趁我还有着没被冰雪横扫去的激情,我要找他们,直立行走的东西——人。
我跟踪老关的三儿子一直跟踪到春天来临。
可是,我看见他的肌肉越来越发达了,胡子越来越硬,目光越来越凶鸷。
老关的三儿子叫太,老关的孙子叫毛。我听见他们这样喊的。毛喊他的叔叔叫太儿,太儿喊他的侄子叫毛儿。太和毛经常结伴而行。太的猎钩时时带在身上,我有一次看见他在河里甩钩,钩到了一条扁担长的娃娃鱼。我无法对老关的三儿子太下手了。而老关的孙子毛更是了得。这个额头高耸,长着一个大耳轮的少年,因雪山草地死后,又喂了两条更狂暴的猎狗,一条叫黄土,一条叫高坡。黄土是一条黄狗,高坡是绿狗。高坡绿色的毛简直看起来就害怕。那是最好的猎狗,总是跑在所有猎狗的前面,而且咬住猎物决不松口,且有献身精神。而黄土就差多了,比较懒惰。于是毛就总是拼命地打它,训练它,让它为一只鞋子十遍二十遍五十遍地跑进灌木丛去,寻找,叼出来,每次黄土身上不是有树枝的划伤就是有毛的鞭伤,而且浑身沾满了掰都掰不掉的牛蒡子。黄土躺都躺不下来,毛从不给它摘牛蒡子,一躺下,牛蒡子就扎着它的皮肉。因此,我看到黄土总是站着睡觉。这是毛对付黄土的办法。黄土看毛的时候,除了乞求,更多的是愤恨,可是毛看不到狗的愤恨。狗就是狗,狗愤恨他又怎样呢?再歹的狗也不会咬主人,你就是剁掉了狗的四肢,剜下它的眼睛,它还是忠于你,对你俯首贴耳,惟命是从。这是狗的本性所决定的。
太和毛上山种苞谷。
太和毛上山打猪草。
太和毛上山挖药材。
太和毛上山下套子,打野物。
春天的山上开满了如火如荼的杜鹃。毛肋杜鹃,粉背杜鹃,麻花杜鹃。高山的杜鹃是杜鹃树,是巨大的花树,不是一丛丛的,是一蓬蓬的,一蓬蓬的火,一蓬蓬的太阳和女人,一蓬蓬的跳动的心脏。
我想让他们分开,还有那两条可恨的狗。他们总会分开的,杜鹃之火不能烧退我的仇恨,我站在前沿,手握着仇恨的火器,我要战胜他们。
我看见他们吵了起来。他们总是吵架。
太说:“毛儿,你不要这样驯黄土了,是什么样的狗就是什么样的狗,难道你爷爷没教你吗?”
“别提那个老不死的,”毛说,他的大耳轮在春阳里燃烧起来,像盛开的杜鹃。“我的狗肯定比他的好。”
“你骂你爷爷?”
“骂又怎样?骂了,太,你想把我怎样?”
“你这样跟你的叔叔说话?”
“我就是这样,因为我能超过你们。”
“你能有长辈的一半就不错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啦,你打了几只老熊?那一只,洞里的一只,是瞎猫子碰死老鼠。”
“你跟你的娘一样,你不是我们关家的种。你现在独霸了你爷爷的床和房子,又想霸占我那套铺盖,让我无家可归。回去跟你的娘说,我不会分家的。你回去问问你的娘,问她,为何昨晚在我的酒里下了三块羊角七?”
“那是想把你毒死。”
“好哇,毛,你有种。”
老关的三儿子太背着猎钩走了,吹着口哨。而毛站在那儿。他还小,可他并不小。他咬着牙齿的声音就像在嚼一头老熊。何况还有已经成形并准备随时投入战斗的高坡和黄土。
我知道我下不了口,我如果下口,虽然他们互相间争吵不断,充满敌意,可一旦我出现,他们就会团结一致来对付我。
我现在的回忆实在理不清我当时冲动的理由了。我现在记忆力衰退。我只能解释:因为那时我年轻,被仇恨烧灼的旺盛的生命,总会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事。当然,还有,那就是我无法忘记的老关孙子的一双大耳朵。那活脱脱是老关的耳朵,是猎人的耳朵。所有猎人的耳朵都是这样的,他们为了攫取猎物,谛听山林的动静,长久的鬼鬼祟祟使他们的耳朵变大了,变长了,竖起来,耳轮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外露,恨不得伸出爪子来。那些神经像树叶的经络,像雷达,因长久的亢奋变得紫红,更加诱惑着我们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