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的嗥叫真是一只癞皮狗哀哀的嗥叫,但是草地成了这次杀戮我母亲的帮凶,它在两次狂咬过后,嘴上就衔着了我母亲的一颗眼珠,那时,我的母亲已经再也无力反抗了,她受了重伤。草地把那颗眼珠吞下肚里去了,草地嚼着我母亲的眼珠,在那只眼珠里,该映着多少美丽的愿望和仇恨!是的,她的仇恨是美丽的,只有正义的仇恨才美丽。
在沉落的太阳里,在万山的寂静中,他们背起我死去的母亲走了,空气中还时时拂来一股树木和山石焦糊的苦味,整个山峦都在那种巨大的隐痛里迎来了又一个山里的黑夜,它们不知道,我失去了母亲。
如今,我思念母亲,依然万山寂静,太阳沉落。烧焦的树木又长起来了,发出了新芽,但这并不能掩盖群山和我的疼痛。
昨夜,一场绵绵的细雨突然带来了温润,戟叶星蕨和石韦都开始大片生出了鲜嫩的叶子,在草丛中,蒿白粉菌和一些盘菌伸展出来了,针芽岛地衣和大叶藓使我行走时出现了沁凉的溜滑。我清楚地记得我听到一些兽类们求偶的呼唤。这表明,春天开始从低山向高山浸润了,它将不可抗拒地感染世上的万物,感染一切生灵,提醒它们,复苏和交配的季节到了。可是,这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我见到的最后一个我的同类,说来也巧,是我的情敌石头。那是一个十分可人的季节,是在流泉淙淙的夏季,溪水边到处开放着金黄色的龙爪和蓝色的沙参花。我在那里喝水时像幻觉一样看到了水中走来的一个倒影。我以为这世上只剩下我一只豹子了,可是我抬起头来看到了石头。我看见的他是浑身沾满了灰土和草棍的一只脏豹,一只从头到尾都丧失了豹子威仪的流浪豹子。只是,我看见他还算健壮,步子并不难看,也有着玩世不恭的机警。他不停地舔着嘴唇和牙齿,打着哈欠。他的身上,有与我肉搏时留下的伤口,另外一些不知出处的伤口,有的好了,有的正在好。他一见到我,告诉我的信息是,在后山的那片山林里,三只猴已经吊在了猎人的套子里。
“我好歹吃了一只。”他说。
这是一个快活的精灵。我问他:“你还看见谁了吗?”
“我谁都没有看见,我在心里念着斧头的名字时,我还以为撞上了鬼呢。”
我说:“你才是鬼!”
“你才是鬼!……”
“别争了,我们两人都是鬼好吗。”
我的情敌,快乐的石头,我们靠在一起,我们内心的话是通过眼神说出的。我们的交流靠的是眼神和心灵。我问起他“红果呢”,“她早就被人射杀了。”他说。红果,我曾经追求过她,那是我们共同深爱的母豹,可是她被射杀了。红果跟我生过一只豹儿,这是我在以后听说的,她在哪儿生产并抚养我们的后代,我一概不知,这不是我所关心的事了。我爱过她,短暂的爱,疯狂持久的搏杀,当然是与那些同样和我有着强烈欲求的成年公豹们。有一年,我打赢了石头,第二年,石头打赢了我。我看见,在我们用眼睛叙述红果时,我们流下了眼泪,我和石头,两个过去的冤家对头。
他告诉我他是怎样活到如今的,他向我讲述怎样躲过了猎人和套子,垫枪和陷阱,怎样从一个被砍伐干净的山头迁徙到另一座山上,然后再迁徙,迁徙,迁徙。他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殊不知,活到如今是一个悲剧。因为活着的人比死者更痛苦。
“你想红果吗?”
“我想老虎。”
“你想斧头?”
“我想复仇。”
“你不是斧头,你是斧头的弟弟锤子。”
“我不是锤子,锤子早死了。”
“你想老婆。”
“我只想老虎……”
那时候,我们在野猫河谷里一个劲地说话。即使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石头,我们也不会团结在一起,只呆了一天,友好、善良而开朗的石头给我叼来了一只林枭,就离开了我。为了抓到这只林枭,我知道他钻过恐怖的大蓟丛。我记得我还讥笑过他,说他是去找红果的。
“对,我找红果去啦。”
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走进一个无名峡谷,我意外地看见了石头的尸体。我分辨了许久,终于看清了他身边还有一些没有吃完的死鱼,我又看见了河边上漂着无数的死鱼,一种比藤黄更毒烈的气味从水里散发出来。石头是吃了剧毒的鱼中毒死去的。他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豹,可是最后却死在毒鱼人的手里,还是不明不白地作为间接的受害者丢了他的性命。
他是一只强壮的豹,他可以捕到更好的食物,他不应该吃这种死鱼,他难道没有闻到鱼身上的毒气吗?可是,如今捕食愈来愈难了,就像人们捕捉我们一样。捕到一只麂子就是一顿最美的牙祭。他说他是去找红果的,他留给我一只林枭,可他却饿着肚子。我的朋友,石头,你的死与我有关,是为了我能吃上一顿晚餐。
我把他用牙齿拖到干爽的高坡上,在卵石累累的河滩,我守着他,石头,我的朋友,在满天星斗下,我独坐无言。
有一忽,我突然明白只剩下我一个了,巨大的孤独感就向我疯狂地袭来。我向哪儿走呢?我坚持下去吗?无边的星空正在诱惑着我,可它在我的头顶上不去的地方。从此,我将孤云独去,谁是我活着和死亡的见证?我想喊叫,我想狂奔,我想把山掀翻。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的朋友和情敌。从此,我再也没有交流了,没有任何目光的注视,没有关怀,没有牵挂和向往,什么都没有了,我一个人。我哑了,我变成了聋子,我的表情已经僵硬,在茫茫的星空下面,我在想我活着的意义。
“我要复仇!”
我的兄弟姊妹,我的母亲就是这样暗示我的,他们在丛林的背后,在树丫上,在山壁上,在阴森恐怖的河谷里,在星空之上,不停地向我暗示,他们挤压我,敲打我,所有的影子都是他们的影子,所有的声响都是他们的声响。树、云彩、鸟的啁啾、水声和风声,统统是他们的。我不孤独。只要我复仇,我就不会孤独,他们就会跟随着我,出现在我的眼际,抓住我的意识,将我从绝望的深渊里拖出来。
我先是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了我该去和能去的地方,我抱着不存希望的侥幸,企图能寻到被遗漏的、被上帝遗忘的更孤僻的同类,我在半夜的呼唤只能坠入更深的星空,整个山野都麻木了。真的没有谁了。这就是现实。
我走的时候是风雪弥漫,我重返野猫河谷还是风雪弥漫,这是来年或是第三年的风雪了,我记不清了,时间对我已无任何意义。
我的复仇计划很简单:咬死他!咬死他们!
山里的冬天是极其美丽的,阔叶植物都落尽了它们的叶子,而油亮的针叶树在隘口上,任凭寒风的摧折也始终挺立着它们的姿势,头上盖着雍容华贵的积雪。野柿子一树一树的,真是像点燃的灯笼,给这残酷的季节增添着让人无比激动的暖意。暖意是从心头开始的,如果你望着那些冬日的野柿树。
我走在雪野之上,可是我的心里却充盈着齐天的仇恨。我在问这是真的吗,这的确是真的。我那天站在我童年和我母亲及兄姊曾生活过的山崖,那些熟悉的身影都成为了无边的往事,而垫枪还在,套子还在,新的套子与老的套子。下套人因为下了太多的套子而将其遗忘在某一处树缝里,山罅中。它们套着的是一具小小的骨骸,是一个多年腐烂后的小动物,钢丝已经生锈了,扎进了树皮中,但它们依然暗藏杀机,露着狞笑。当你看到这些,仇恨不会直撞胸怀吗?
我在山上仔细搜索着老关下的套子,没有。老关的套子是极其残忍的,他总是把树扳弯了将套子下在那儿,所有的野兽只要触到套子,就会被吊在空中,除非你挣断了脚爪,否则死路一条。当然了,就算不是老关的套子,任何人下的套子,简简单单的一个结,要想解开,所有的野兽都没有这个智慧,因此,所有的野兽都无法逃脱人类的暗算。人类如此凶恶,而野兽又毫不设防,是不是上帝让我们注定了要灭绝在他们手上?
没有老关的套子,老关去了哪儿呢?
老关死了。
大约在我游历远山的某一天,年近九旬的老猎人老关,早晨从他的床上爬起来,借着强烈的窗外的光线掐着身上和衣领上的虱子。那些虱子们一个个都饱累累的,肚子里装满了从老关身上抽出的血。老关征服了整个神农架,征服了老虎、豹子、熊和野猪,却无法征服小小的虱子,虱子是惟一敢短兵相接与他作对的野兽——如果它也叫野兽的话。难道它就不可以叫野兽吗!老关吸着我们的血,虱子吸着老关的血,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多年来,老关和他的儿子、媳妇、孙子以及那两条忠实的雪山草地,都在经受着虱子的折磨。这大约是每天早晨的功课,他掐着虱子,对他的大儿子说:
“给我弄一碗熊油炒饭!”
他的大儿子说:“爹,我们早就没有熊油了。”
“明明有一坛子,我埋在屋后的石洞里的。”老关说。
他大儿子笑了起来:“爹,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你不早挖出来吃了吗?”
“放屁!”老关骂了起来,硬着脖子。他的身上,只有脖子是硬的,九十岁,他还是一个犟人。
可在一旁锯木头的孙子却说:“老糊涂了。”
“放屁!”老关又骂,“你以为我的耳朵不中听了,你这个小杂种!”
老关在厨房的大媳妇擤着鼻涕出来了,搭上话说:“爹,您在骂哪个哪?”
“我想骂哪个就骂哪个。”
他们给老关端来了一碗猪油饭,还是大儿子亲自炒的。可是老关把碗摔掉了:“我要的是熊油炒饭。”
“这难道不是熊油炒饭?”
“猪油熊油我还分不清白!”
白天清醒的老关一入夜便犯起了迷糊,有一天他在自己的枕头边掐死了一只老鼠,对家人说:看,这是从我手里跑掉的那只大猫。他说的是虎。有一天晚上他爬起来用斧头剁掉了自己的一只手,送到大儿子床前,说:“书记,把它掏空了做烟袋。”
那天晚上,他的大儿子、三儿子和孙子把他抬到了大队的医疗室,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天亮时才赶到。医生给他包扎之后天就亮了,他也清醒过来,到处寻找自己的一只手,他的后辈们说:“您不是送把书记做了烟袋吗?”醒过来的老关疼痛不已,嚎啕大哭,死活咬着说是他孙子给他剁掉的。因为他的孙子恨他,他的孙子与他同睡一床,他的孙子做梦都想让这个老家伙死掉,好独霸一张床一床被子,想怎么睡便怎么睡。
“莫非你成了人精?”他的孙子有一阵子用木头雕了个木人,正是九十岁的老关,他的孙子每天向木人扎一针,还用祖父的那杆土铳向木人射击。这事让老关发现了,唆使自己的大儿子把孙子揍了一顿,孙子老实了一段日子。
现在,他找他的孙子要他的那只手,他的孙子没有办法,只好逃到深山里去。三天以后才回来,回来先喝了两瓢凉水,就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发现了一头老熊。
于是,孝顺的三儿子一个人背着浙江产的双管猎枪和从小他就使用的猎钩,独自上了山。他的三儿子长得五大三粗了,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小伙子,头发硬黑,鼻梁端正得像烟囱,脖子上的肉简直就是些鹅卵石,把山都扛得动。
这大约是农历九月,山里的冬天已经来了,苞谷全部归仓了,老熊因为再也找不到吃的,只好过早地冬眠。落下的树叶遮蔽了老熊敞开的洞口,老关的三儿子跳下一个石坎时,刚好落到老熊的洞中。老熊刚刚进入冬眠,在微茫中见有人跳到他身上,怒火中烧,一巴掌打过来,就将老关的三儿子打出了洞。三儿子的腰遭到猛击,衣裳也全扯烂了,于是对着洞子打了一枪,又打了一枪,再打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