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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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豹子最后的舞蹈(七)

我终于冲过去了!我想起我是一只豹子我才冲了过去。这已经有两天两夜。我从自己刨出的一米深的坑里冲跃过去,那头老熊也在自己的一米多深的深坑里往外探出头,但是它已经来不及对我下手了。它也轻松了,呜呜地吼着向低山走去,去掰农人的苞谷。

我是在这年的第一场大雪来临时爬上白岩峰顶的。我走了四四一十六天。我试图着从东、南、西、北的四个方向往上爬。我爬过坡度平缓但人烟稠密的南坡,更登过荒无人烟但山势险峻的北坡。我更多的是从绝少围猎危险的北坡与西崖上山。一级一级巨大的台地是我的小憩之处。我滚落过,我又上去了;我颓丧过,我又站起来。

我在白岩高高的峰顶望着脚下及远处的千沟万壑,望着那深藏在岩缝里的蝼蚁似的人群、村庄和炊烟,望着一小块一小块补丁似的坡田,望着蓝色的河流和满头银发的群山。我的身边什么都没有,没有那巨大的城堡和想象中的在城堡里走来走去的人们,他们古怪的服饰,友善的面容和奇妙的音乐都不存在。我只是看到了两个鹰巢,一大群巫婆似的老鸹,一两根在厉风中独自怒吼了千百年的巴山冷杉。一些杂草,一些光滑的石头。

天气极坏,风雪和泪水迷茫了我的视野。可是,母亲,你站在我们童年的故居望着我吗?假如有夕阳,假如你还存在,你会凝望着我,你的儿子。你一定能望见我!你看到我踏上了只有鹰才敢筑巢的白岩,看到我高昂着头,在你的目光所能企及的地方,在最高处,孤独站着。

我是真正地伤感。再没有一双眼睛了,没有了,没有任何一双注视我的眼睛。除了我。

我摇摇晃晃地下山又花了半个月。我找不到来路,况且我差不多气血衰竭了。我是连滚带爬下山的。我滚啊滚啊,有一天竟滚到了老关的坟前。老关的坟都塌陷了,它的旁边又有了一道新坟。这是他三儿子太的。我完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一只豹精了,这儿发生的一切这块土地都会暗示给我。

太有一天和他的嫂子去赶集,他们经过一个叫松冈的山垭时,走进一家包子铺。太的嫂子给太买了二十个腌菜包子,太的嫂子说:“你若把二十个包子吃完,我的一袋烟还没抽完,你就不与我们分家。”太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包子,这么香的腌菜包子。他想,这些包子我几大口就吃完了,而嫂嫂的那袋烟至少要抽半个钟头。他咽着口水当即就点了头。

他的嫂子的那个烟袋正是他父亲老关的,是那只豹爪烟袋,铜烟锅,小酒盅那么大,太小时候经常被他父亲用烟锅敲脑袋。这烟袋没有成为老关的陪葬,让太的嫂子也就是老关的大儿媳给继承了。

太吃着包子,他以为包子太好吞了,又泡又软。可是那一天他嫂子的烟丝燃得太快。他越来越嚼不动,下颌无力,两颊发酸。嫂子的烟抽完了,那二十个包子总算被太塞进了嘴里。他嫂子磕烟锅的时候,看到这个小叔子头一歪,就困在了包子铺肮脏的桌子上,死啦。他的嘴里至少还含着三个没有下咽的包子,两只眼睛鼓鼓地瞪着面前的那个空盘子。

我已不再有报仇的意念。够了,一切都够了。过去,我的幻觉中对我的兄弟唤我“斧头斧头”,我会听成“复仇复仇”。现在,我的兄弟再在我的意识中唤我“复仇复仇”,我却听的是“斧头斧头”。是亲切地唤我的名字,与别人无关。

今夕何夕?如今,我饿坏了。我很难搞到食物,我——这地球上跑得最快的动物,却再也逮不到一只田鼠,或者一头小鹿了。我跑不动啦,我时常饥一顿,饱一顿。好歹熬过了又一年,又一次听到山里春节爆竹的响声,又一次看到春天不紧不慢地到来了。

实话说,山上的野物也越来越少了,有时走上几天,看不到一只,如果多,我说不定广种薄收,能抓到一只打打牙祭。没有了,山下有羊,有猪,可是对付它们就是与强大的人类作对,我不愿冒犯人类,我服了他们,我怕他们。

我恍恍惚惚地经过一条峡谷,是一条干涸的峡谷。我觉得有些眼熟,我努力辨认,才记起这儿是石头落难的地方。然而现在这河里没水了,更没有鱼了。

太阳很好,可它们射出来的光线令人头昏眼花。这么,我晃晃悠悠地迎着太阳走,再一睁开眼睛时,发现来到了一块平原上——我的眼前就是这样,我还站在山边,这块平地很大,被山围着。山上的树木并不多,到处是些灌木丛,马桑、海棠,还有一些不大的毛栗树,一些用来做香菌木耳棒的披头散发的栓皮栎,现在都发出了新枝,喷吐着它们的绿意。

大约是人们吃中饭的时候了吧,山下散落的房子上空飘来的炊烟和腊肉炖土豆的香味勾起了我潜伏的食欲,我有多少天没进食了?我没计算过,反正,我的牙齿已经忘记了食物,很久以来就没有咀嚼过了,它只是在半夜磨砺着回忆。我先是看见不远处一家人家的后面有一只羊。我观察了半天,没有狗,也没有炊烟。没有炊烟就没有人。我慢慢朝羊接近。可是那只羊太大了,那只羊发现了我,拔腿就跑,还发出咩咩的叫声。我只好止步,伏在草丛里,以免惊动了人们,让我遭罪。

羊跑到了屋前,那是我不能去的地方,虽然我没有发现有人。

我沿着山根走,一直没有人,这个村庄是如此寂静,甚至狗都没叫一声。这使我放松了警惕。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小孩。我抬起头细看周围时,看到了一处石头下,有一个坐在地上玩耍的小孩。他是谁?他在干什么?我来不及问自己。我只是看到他很小,大约也就一两岁的样子,他津津有味地玩着一块石头,还不时把石头送到流涎的胖乎乎的嘴里去啃。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他的两个耳轮——我当然是先看到他柔软的头发和胖乎乎的脸,再看到那耳轮。大耳轮!老关的耳轮,猎人的耳轮。这是美味!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我记不清是谁这么给我说过:“你只有咬住猎物才是一只豹子!”我的天!谁在暗示我?我记不起是谁的声音,我却记起了我现在是谁,是豹子!豹子,两个灿烂的字!好久我都忘了我是什么,我是否还活着,我是谁。我咬住了小孩的耳朵,我的牙齿切到肉的深处,我才记起我是一只豹子!

几乎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刻,在我咬、小孩叫的时刻,从旁边放土豆的地窖里冲出一个身影,像一头山兽扑向了我。我没有看清楚小孩的旁边有个地窖。我低伏住头,我放开小孩,我用牙齿迎向这个黑影,用尾巴抽它。我与那矫健灵活的黑影搏斗。那个黑影飞上了我的头顶的一块石头,然后飞身而下,我来不及躲闪,我的脊椎就被压断了。我像一张纸一样趴贴在地上,我想站起来,站不起来了,这里的人谁都知道,我们是铜头铁尾麻秆腰。接着,从地窖里又跑出来许多人,雨点似的棍棒砸向我。

我看见了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