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鄂边有一个叫塘嘴的地方,紧靠一条小河。河坎陡峭,河水常年冲刷,使塘嘴的居民越来越少,一些茅屋和墙垣半埋进崩土里,屋盖斜插进河中,几只野鸬鹚蹲在过去的窗棂上拉屎,下喙的软囊逍遥地蠕动着,它们青铜色的肩羽涂抹了这河边的沧桑。
这一天傍晚,一男一女出现在塘嘴的河边,住进一家客栈,叫避风客栈。因为这儿爱刮大风,每遇风,河渡不开,来往的孤客只好望河兴叹,极不情愿进到这家虽然热情但床枕冰冷的店里。
风恣肆起来,在路上他们就感觉到了,因为天阴,地冷,人稀,草木发出不安的噪响,男人出现了跛行,他因外伤而导致无菌性坏死的股骨头,像一团石子磨砺着不堪一击的骶骼关节。这儿一疼痛,天则大变。
对一切行动的估计,没有将风灾打算进去,如果说是因男人的骨病发着而住进旅店,不如说是因为天色。天色已晚,住下再说。
这风一个晚上也没有停的意思,早晨起来风还呜呜地号叫,像一群在树林奔蹿的恶狗,遭了天谴,百鞭在身,狂吠不已。男人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一个呵欠,听来并不舒服,不是从好梦中醒来的那种感觉。他在夜里好像听见身旁的女人呻吟了几声,几次;是几声还是几次,他有些糊涂了。现在,风把屋檐下的一块席子抬起来,又蹾下去,狠狠地蹾,像掴人的脸,蛮不讲理。几串蒜头的的十几颗脑袋碰来碰去,吊在穿檩上,在风里觳觫。
起来吧,还装么事。男人说。
女人就睁开了眼睛,男人看到她眼里到处是曲张的红静脉。
你腿还疼吗?女人问。
男人在被窝里揉着腿,没有回话。过了一会,才说,你昨天哼了没?是你哼的。
我没有,女人说。我怕你的腿……女人的手就往男人骶骼关节的凹处摸来。
男人本能地挡了挡,他害怕搔痒,在白天,他不喜欢别人摸他的身子。他挡她的手时,就触到了女人的腹部。那儿又硬又高,有时候,还会出现一阵躁动。他不希望触动那儿,不希望出现不合时宜的躁动。隔着肚皮,这孩子总好表现自己,希望外面的人别忘了他。还没出生就这么骄傲狂放,肯定前世是个诗人。我的小祖宗,你好好困觉,只当是一头冬眠的獾子这该行吧。别乱踢乱打误了我们的大事。
如果风不停……他想换一个话题,想忘掉女人的肚子。这无疑于掩耳盗铃。孩子在女人的肚里盛着,这孩子精力充沛,跃跃欲试,有点憋不住想喷薄而出的感觉,让男人想起都害怕。
如果风不停船就不会过来。女人说。
船不会过来,划船人就不会过来,他们的任务就没法完成,今天晚上说什么都得将那个名字勾去,清爽地“做”了。如果风不停,只好泅渡过去。可自己股骨头坏死的腿和妻子越来越壮的肚子,能泅过这风急浪高的小河?
他从枕头胆里摸出那把勃朗宁手枪,枪身冰凉,他使劲握着,想一下子把它捂热,他用小指堵了堵枪口,再拿到自己鼻子前闻闻,那里有一丝很好闻的火药和铁锈的混合气味,像刚开封的某一种辣酱味。一闻就上瘾,早上起来,他都得这么闻闻,立刻精神振奋。这是一种老式的勃朗宁,上海仿造的,压七发子弹。枪把上刻着一些外国字母及1937年的字样,錾子錾上去的,有些模糊了,这枪出世已有十二年之久,经验老道而丰富,嗜血成性,黯旧的模样却能扬眉出鞘,辗转过各种各样的手,杀过各种各样的人,子弹一次次地撞出膛口磨出了许多细小槽痕。枪没有软蛋,在他的手里击倒过土匪地痞,地主恶霸,参议员国大代表……没有什么比枪更直接了当地解决问题,国仇家恨,一扣了之。
女人先起床了,男人还在回忆着临行前接受任务时的情景。
暗杀队暂住在柳村祠堂的暗楼里,轩辕队长正靠着一堆柴草,半个被光线描出的脸十分严肃地候着他的到来。他爬上木梯看到队长坐在一座铁钟口下,铁钟悬在队长头上,给人一种古怪的气氛。
队长给他说让他与他的女人一起去暗杀来往湘鄂渡的黄七头。听到黄七头的名字,他的心扯动了一下,好像根索子绊到了热腾腾嫩生生的心脏,发疼。
为什么要暗杀他?
这你就不要问了,有三分清楚就行了。轩辕队长的颞颥骨在铁钟割出的阴影里神经质地动了几下,笑意想冲出来,几次都没有成功。轩辕队长是个很难笑的人,队员们说,他杀十个人,才笑一次,因此,在这湘鄂边地,他有“铁观音杀手”之称。
已经快解放了,马上就要准备迎接解放军,接管旧政府了,还有什么必要去暗杀呢。该杀的人以后想杀他们,不是小菜一碟吗?莫说是黄七头,所有的人,想怎么杀,便怎么杀。
你给任何人都不要说,这是最后一个“堂客”(即目标)了,然后回来就进城。
据说轩辕队长已定为新政府的公安局长,自己将依然在他的手下;不过也很难说,他有些文化,曾给组织提出想去学校教书,当一名先生,培养新中国的接班人。但组织不予考虑,说另有安排,要服从大局。黄卷在手,清风两袖,这样的生活不光是为躲避心计太深的轩辕队长,确实是他内心的憧憬。他杀人太多,鼻子里进进出出的全是血腥味,头发里冒出来的不是汗,而是腾腾杀气。连半夜尿液打在夜壶里的声音,都喊着“杀呀杀呀杀堂客。”
他带着自己的女人出发了。他给队长们说是与女人回一趟娘家的。
这当然是一桩好事,这三分明白中可见轩辕队长已经掌握了黄七头是他家的仇人,三分明白指的正是此。另外七分队长什么也没说。黄七头既不是官,也不是霸,只能猜想他是个土匪。事实上,黄七头正是土匪,杀过他家的父母和弟弟,至于父母如何与黄七头一伙结下了仇,他不清楚。黄七头的兄弟们全被一次火并杀尽了,黄七头是一个不飞扬的小土匪,他的身份只有他知道,怎么轩辕队长掌握了呢。
报仇当然是一桩痛快事,为什么在暗杀队已经停止行动之后又分派了他的任务,队长明明清楚他的女人已有八个月身孕,而这个眉清目秀的女人曾经被罗圈腿的轩辕队长追过好几年。
种种的疑问使他有一种不祥之感。在他领了任务下楼时,他的头撞上了那口铁钟,差一点跌下木梯,那铁钟冰凉的响声和轩辕队长痉挛的颞颔烙在了他的心里。
他们悄悄地潜伏进河边的一片芦苇中。河对岸黄七头的那条渡船在波浪里,一会儿被浪头打没了,一会儿又出现了,就是没有黄七头的影子。
他们趴在一道两尺高的断墙上,脚下是一片水洼,螃蟹和癞蛤蟆在刷刷地爬着,它们的身子泛着陈年苍苔的颜色,使周围倒塌的墙基和芦苇都有一股阴惨惨的气息。虽然还没入冬,但风加上脚下的水,还有胸前湿漉漉的土墙,使人不禁嗦嗦发抖。男人的枪在他的鼻子下面,杀人的欲念使大脑和胸膛还处于亢奋和狂热之中,但从骶骼骨以下,就成了另一个人的身子,石头一样,像多余的一截躯干,痛楚还时时泛出来。
你行么?男人问女人。
女人曾是这一带立马飞刀的角色,有一次,她的一条三八盖上曾挑过五个人的人头,一律地龇着男人的烟牙,十只眼睛瞪着这个袅袅淑女的屁股:这个杨柳女人,竟能用蒋门神的屠刀砍下我们的头来,作何道理。他们死不瞑目。如今这女人因有孕在身,整个儿都没有人形了,就像一匹黄桶,臃肿、迟缓、丑陋不堪,手无缚鸡之力,一只手拿着一把十七式德国造,上面刻着M96的代号,也就是一支驳壳枪,十分粗糙,年头更久。另一只手托着贴地的腹部,眼眶浮肿,她能看到什么目标呢。
这是报复!不就是没得到你吗,让你们成亲去,做队长夫人去。要是你肚里是他的种,你这个样子他还给派活来折磨你,也折磨我吗!
男人咳嗽了两低声没咳出痰来就爆发了,一口瘀痰冲出肺管射到河里。他发狠地骂,愤怒的声音在风里打了几个滚,扫折了一排芦苇,又蹦起来跌进浪涛中。
别把人想得那样坏了。后天就进城,说不定他是给你一个机会,报了这私仇,以后这些“堂客”要杀也轮不到你了。女人说。
你少来这一套,他是你什么人,你袒护他,替他说话?没看看你是跟谁在一起,趴在哪儿,受哪样的活罪!
他的脚搅起水洼的水,他本想是挪挪腿的,就摔起了水花,故意泼到女人的身上,这样解气。
女人直愣愣地看着他,她的裤腿全湿了,她的眼里一些泪珠子就要叭塔叭塔地落下来了,可是一忍那泪水又回转去了,全给咽进肚子里。
你别乱嚷行吗,我是谁的老婆,跟谁在一起受哪样的罪我全知道。个把“堂客”就把你急成这个样子了,不就是个黄七头吗,我游过去把他的头提来。
女人真横,说着说着就越过断墙下了河,一直向深水走去。
你回来,回来!男人咆哮着像一头豹子去抓女人。抓到了女人就把她往回拖。女人不从,开弓不回头,两人就在河边拉扯起来。
这是十分危险的,男人只好以求情的口吻给她说,我们去找船,都别埋怨了,行吧。好歹把这个“堂客”做了,当教书先生去。
男人扶着慢慢平息了的女人,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河边去找船。
他们的努力白费了。两条船,一条是自家用船,船主是个个子高高的瘦男人,他不想在这样的天气里葬送四个孩子的父亲和一个哑巴女人的丈夫,另一条渔船是两个呆头呆脑的兄弟,他们已经两天没开锅了,对这一对自称快生崽了的乡村教师拿出的一把湖北省军政府造的光洋只看了看,也没多大兴趣。除非你再拿一百块钱来,我们就把船卖给你们。
天又渐渐地沉了下去,四野都露出那种凄惶无助的冷寞,白胸脯的翡翠鸟一队队飞过河堤,这些残忍的笛手,它们狂叫不止的声音像从地狱跑出来似的,充满着警告。也许是这些尾翎发蓝而叫声急遽的鸟刺激了他,他对女人说,你等着吧,呆到客栈去。
女人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就一跃投入了河中,口上衔着那把勃朗宁。
喂,喂!女人发出短促的叫唤声,但是她无法阻拦男人的孤注一掷。她只好追随男人渐行渐远的影子,沿着河边奔跑。男人的头颅起伏在风浪中,他双手击水的力量很猛很足,风声再大,也无法掩盖男人的击水声,嘭、哗、嘭、哗……
女人没命地跑,男人的头颅消失在慢慢笼罩上来的夜色中,女人一阵腹痛,倒在渡口旁的水洼里。这时,她明白动了胎,一种便秘的感觉和排泄的欲望无比强烈。她双手抓到了一把芦苇,在悄悄四合的暮色里望着河面,疼得死去活来。
男人爬上了岸,可是他不知道黄七头的住处,他迈着骶骼关节嘎嘣嘎嘣直响的坏腿,在沿河的几家铺子和茅屋里都细瞧了一遍,没有看到黄七头的影子。女人使他担心,风好像小了,浪也平缓了一些。只有偷船,他这么想,划走他的船来引出他。
这个“篾货帮”(驾船的一个帮口)的后代,能拿舵,能荡纤,能喊悠号子,划一条小渡船不在话下。主意这么定了,跳上船,解开缠得死死的缆结,故意敲击着船板,将船划离岸边。
这一天爱赌点博的黄七头去了一家茶馆搓麻将,那茶馆在堤上的一处高坡。他那天手气不好,无心恋战,觉得风打窗帘声细了,撩开帘子,看到自己的船被人划跑了,立马邀出五六个男人来,一路高喊“抓住偷船贼”,跑下河滩推出一条修理的渔船下水,追赶这位男人。
河不宽,这男人将船早已划到塘嘴岸边,他依稀看见女人在泥水里挣扎,一摸,摸到女人裆下一团肉球,还有怪难听的嘶嘶拉拉的哭声。女人早产了。
男人将孩子抱进可以避风的船舱,他脱下自己的湿衣裳包好孩子,就听得河上一阵敲锣狂喊捉偷船贼,几个火把照得河上通明,一条船也急划过来。男人捏着枪,怕误伤了无辜的群众,不敢轻易下手。跳下船就背上产后虚脱的女人,往野地里跑,救大人要紧,孩子就留在了那条渡船上。
这一对暗杀队队员,逃出了追贼人的围捕,半路上在一户农家给女人吃了四个鸡蛋。队长给他们限定的这天天亮前必须赶回柳村的时间,只能无条件遵守,这是纪律。
五更时分,大雾弥漫。已经看到了村头黑黢黢的土地庙影子,男人和女人都差不多不行了,男人的髋部一路上发出瘆人的磨砺声,坏死的骨头在疯狂地销损;而女人的下身血流不止,浑身冰凉,在男人的肩头像一捆冻硬的野蒿。
男人在想着此次没完成任务以什么理由向队长述说,女人早产,加上风急浪高,孩子生死未明,想轩辕陈长会原谅他们,生出一丝同情心来。这时,突然从大雾里挣出几条黑影来,齐声大喊:“举起手来,不许动!放下武器!
哪些声音异常地熟悉,可喊声没有一丝亲切,在如细雨的浓雾里像一块块石头掷来。
这是圈套!他开始跑。女人的双腿也落到地上,他想扶着她快跑。但那些人上来就把他逮了个正着。他在地上被制服了,满口含着刚解放了的黑土,醇香清新的土腥味直逼五脏。
这一对夫妻在接下来的进城中没有享受到夹道欢迎的场面,他们以新政府第一批犯人的身份投进了监狱,而监狱牌子刚刚撤换。他们的罪名是擅自离队,公报私仇。没两天,女人因产后风死在医院里,看押她的工作人员清理出的唯一遗物是一张印着水渍迹的一元钞票,鄂西农民银行1930年发行。这在当时也是一张很难见到的钞票,通红的钞票正面还印有“此券一律通用随时照兑”。在钞票的反面有一行写上去的靛水字迹:“我儿放在黄七头的船上。”这字小巧,颜色也不鲜明,看押人员没有在意,将它一起存入此人的死亡档案中。又在某一年县里成立革命斗争纪念馆,有人想起这一张罕见的边区钞票,索了出来放进馆里,镶嵌在玻璃里,供人参观。
这一切,那个男人并不知道。五年以后,从监狱出来,遣送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