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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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暗杀者的后代(三)

癞子黄七头再一次把伢崽子赶出门,是因为学校要开除他。这伢已经被护粮民兵抓到过好多回了,有一次还偷了他们的枪丢进粪坑里。

我把这讨债鬼过继给你吧。黄七头到他妹妹黄四妹家中去给她求情。这伢生就是湖南强盗的崽,他说。

黄四妹赶快拦住他说,这话别当着伢子的面说,他是你的儿,他还是哪个的儿呢,都成人了,你还这么外心。

我养不活他了,他尽给我气受,我还得喂他的那张嘴,哪天能到头呀!

那就接给我,要死大家一起死,死哪个都不公平。黄四妹说。

黄四妹虽然能干,可是有五个伢,男男女女挤作一堆,在堤下街口摆了个茶水摊,还卖点姜糖、甘蔗之类。她丈夫过去在搬运站扛包,后来闪了腰,又患上了哮喘,就只好给下河扛包的人发竹签。

黄四妹给学校校长送了一包姜糖和两根甘蔗,伢崽子就又能上学了。

伢崽子放学回来,黄七头就给他的衣裳鞋袜打好了包。

你给你姑姑做儿子去。

他姑姑黄四妹迈着矮小的步子钻进这黑古隆咚的茅屋,茅屋里一股狗皮膏药的气味。那从卫生所赊来的膏药盖满了黄七头的四肢。

还有一种煤油的气味,那是每天伢崽子用来给他爹洗膏药残迹的。膏药是用桐油和铅丹和一些扯得下皮肉来的东西熬制的,沥青一样难洗。每每天天,伢崽子就端着碗,用布筋沾上煤油给黄七头刮洗。现在,黄七头不让他干了,黄七头要把他赶到另一家屋里去。这黄七头,这癞子!

喂,问你哪,你愿意跟哥哥姐姐们睡吗,也就是三人睡一张床,你爹的这身病也不怪他了。

他未来的妈黄四妹问他。她看他夹着几本破破烂烂的书和一支铅笔站在窗户那儿,直愣愣地如一截木头左右不说话,粗大的眉眼和粗大的鼻子还有那抿着的下嘴唇给人懵懵懂懂又倔强的印象。黄四妹觉得这伢可怜,就哭起来了,这伢可爱,可怜,的的确确的。这早产的伢,天大的命,天大的福,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娘是哪个呢,嘬百家的奶拣的一条命,命也苦。既是天大的命,就有天大的福,黄四妹信这个。哥一身的病,养不了他,我养便是了。

跟我走吧,伢,不说话就是应了。走还是不走呢?

伢崽子——他叫黄良富,从床头拿上他爹癞子黄七头给他打好的包裹,低着头先迈出了这天天穿进穿出的家门。这时候正近黄昏,门楣上一个土砖缝里的蝙蝠一只接一只地飞出来了,它们要去觅食蚊虫。那扑喇喇的翅膀每天都在黄昏里亲切地响起。伢崽子曾与它们亲密无间,小镇上空的蝙蝠群,他能清楚地辨认哪几只是他家门楣上的。从它们吱吱的叫声中也听得出来。

伢崽子要跟他的姑爹姓潘了,姑爹笑着对伢崽子说,跟我姓潘,就有得薯根吃。闪了腰而哮喘的新爹,喘得两只鼻孔又阔又大,颧骨要刺破青天的样子,他听姑妈的。去他家的那一天,伢崽子——现在叫潘良富了——一口气就喝了三碗薯根蛐蛐菜粥,他的那五个兄弟姊妹们,都空着碗提着筷子看他抢食,新妈黄四妹说,让潘良富吃饱。在新妈的怂恿下,伢崽子就添了三碗,在添第四碗的时候,锅里已经见底了。他的两个哥哥就在桌子旁瞪着仇恨的眼睛谋划着怎样在晚上算计他。这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稀粥的伢崽子在第二次起夜的时候,一只癞蛤蟆从夜壶里窜出来,一口咬住了他的鸡鸡。

伢崽子每天放学后要捡两篮子柴禾才有饭吃。

他一般是到河边去捡浪渣,但他不到渡口去捡,他走很远。他想躲开将他过继给人的癞子黄七头。

这是一个懒洋洋的五月的傍晚,小镇的上空织满了黑压压的蝙蝠。伢崽子提了一篮柴禾从河坎下爬上河滩。在广大的河滩上,他发现癞子黄七头正在一块洼地里挖沙。黄七头穿着一件破旧的褂子,一只脚有些使不上劲;他把一大片河滩都挖翻过来了,挖出的沙土培成很高很长的埂子。然后挑着箢箕到远处的土坎上挖来一担黄土倒在沙坑里。

看起来,黄七头做这个事已经做了很久了。他倒了一担黄土垫在沙坑之后,用箢箕擀平,抬起头来时,看到了螳螂颈的伢,在暮霞的余晖中头发像一蓬柞刺,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他,臂弯挽着一个沉甸甸的船形篮子。

伢崽子!

黄七头惊喜地笑起来了,他的笑声有点吃力,疙疙瘩瘩的。

是你姑爹让人捡柴禾是啵?他打不打你?你没吃是啵?你不管我了,你不管你爹了。

黄七头一个人自顾着连珠炮地说话,气呼呼地掘土,也不管伢崽子回不回答。

伢崽子不回答,黄七头知道这伢是个闷火虫,见了皇帝都不想答理的家伙,加上恨他呢。

我开荒,伢崽子,我种谷子,咱们秋后就有谷吃了,我要你回来的,我晓得你恨我,我赶你出去的。我再不赶你了,毛主席要我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你不恨我,恨苏修,咱们都恨苏修。食品收购站老岳说,咱们这儿收了运过去给苏修还债的鸡蛋,他用筛子筛,小一点的鸡蛋他都不要,筛下来的就打碎了倒进黑龙江里。

黄七头突然举起镢头在他开垦的河滩里咬牙切齿地呼喊起来:

打倒苏修!打倒赫鲁晓夫!

伢崽子又回来了,又成了黄良富。

于是一老一少的身影就出现在河滩上,从傍晚到深夜,这两个人,年少的拉着犁,年长的扶着犁,或者年长的拉着犁,年少的扶着犁。一直到垫出的黄土不再从沙底渗水,他们便开始耕耘、上肥,噗哧噗哧的泥水在脚下响着希望。

伢崽子回来了,他说。他头上的癞疤因为兴奋而放光。他摸着伢崽子的头,伢崽子又回来了!他站在自家门口的几棵野蓖麻旁龇着满口的烟牙齿,嗬嗬地笑着。他的脚上还沾着牛粪。他摆渡到湖南那边之后,就去寻堤坡上的牛粪,寻了一担牛粪,候渡的有了两、三个,便将臭熏熏、热腾腾的牛粪放在船尾,将过渡人划过来,然后挑上牛粪直奔河滩的谷田。这光秃秃的、火炕火燎的河滩,突然有一天长出了一块绿色,老远就能看到。又突然有一天,谷子就金黄地唱了起来,在月光下沙沙沙地歌唱着,羞怯地歌唱,热烈地显示着。那分明是滋养生命的圣餐!

黄七头终于没能逃过这一生该有的报应劫难,是在丙午年十一月的某一天早上。这小镇往西北方向两里路边处,有一座县委党校,这一年文革爆发以后,县里揪来的走资派和一些五类分子都关在党校办学习班,交待问题。当年的轩辕队长如今停职反省的公安局轩辕局长,其中报复手下革命战士将某夫妇投入冤狱之事,给揭发出来了。但轩辕局长却死咬着那对夫妇是擅自离队,公报私仇。这是一个没有证人的阴谋,虽然造反派对他施以了酷刑,三天三夜的车轮战,颈吊石头的不停批斗,打断了腿,他也不肯承认。他知道,不承认是最狠的,这是共产党胜利的法宝。造反派在重新审查那对夫妇的档案时,证实了那张“鄂西农民银行”的一元钞票背面的那行字,为暗杀队女队员的字迹。奇怪的是,在他们的交待材料里,都没有提到去“公报私仇”——轩辕队长给定的罪名——的仇人的名字,但这个“黄七头”引起了造反派的注意,轩辕队长守口如瓶,说并不知道黄七头是谁。“这事还是让世人彻底忘记的好。”轩辕局长就是这么想的,再扯出一个黄七头来,事情就会更麻烦。“我并不知道他们要杀的土匪是哪个,肯定不在我们暗杀的名单中。”轩辕局长对天发誓。那时他的腿已经打得稀烂了,红肿,溃脓,造反派还不让给治。造反派并不想深究哪个是黄七头,也不想为冤死的女暗杀队队员寻找遗子,他们只想砸烂公、检、法,抢班夺权。

这个天天传来嚎叫嘶喊的县委党校学习班里,经常有人受不了跑出去投河自杀。

这一天传来商业局的易局长投水的消息,学习班一个满脸黑胡子的负责人来到关押轩辕局长的仓库,丢给他一只拐杖,要他去河边验尸。轩辕局长在公安部门干过多年,知晓对死者死因的技术鉴定,是否自杀或他杀。不过今天仅仅是走个过场而已。一般都是自杀,不会有什么他杀,因而这些人都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死后喂狗,狗还嫌臭”。也因此学习班的造反派们摆脱了干系,是他们自己“活得不耐烦了”。有规定为:党员自杀,等于叛党。

轩辕局长挪动着疼痛难忍的一双脚,被看守人员押往河边。昔日浑黄的河水已经开始青碧了,绕着寂寞的弯子流向西南的深秋里去。河滩上大片的芦苇眨眼间就满头白发,它们的花穗在这料峭的早晨漫天飞舞,简直挟带着愤怒。从那芦花中闪出一群算命鸟,栗褐色的精灵如一阵土块砸向天空,它们“劈——劈——劈”的凄叫,给这河滩和河水增添了几分绝望的温暖,让人恍然无措。

易局长的尸首还没有捞上来,从镇上请来的一些船,有下网捞的,有施滚钩的,也有用勾篙钩戳的。在这些捞尸的船客中,轩辕局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脑袋,几缕稀落的黄发栽在满是亮疤的头上。这就是黄七头,不过他的大名叫黄德春。当初暗杀队留下他,的确因为他不过是个从犯,加上他机灵地逃脱,退隐到这湘鄂界河的小码头以摆渡为生,不再从恶。暗杀队几起几落也没顾着追杀他。没想到在进城的最后关头,远在百多里之外的黄七头,成了轩辕队长剪除异己的工具,成全了他的心事。黄七头对这一切都蒙在鼓中,然而冤家路窄,就在又一次差一点逃脱的关口,他又一次成了这位轩辕局长手中的牌。

黄七头并不认识他。

尸体打捞上来了,黄七头他们将死人抬上岸来,昔日红光满面的人,已经惨白得像一堆见水的馍馍,似乎一碰即碎。

轩辕局长捋了一下死者湿漉漉的棕色毛衣,验看了一下胸腹,想去捋绒裤时,因水湿后贴得太紧,颈部头部并没有钝器所伤的伤痕和绳子的勒痕,但被滚钩刺穿的伤口比比皆是,皮肉外翻,一只右耳已挂得稀烂,抑或是被饿鱼所噬。

负责捞尸的黑胡子这时要几个船客去掰开死者的嘴用棍子掏嘴里的泥沙,也让轩辕局长看看嘴里以及七窍有什么异样。

多发两个包子。黑胡子诱惑说。

黄七头从退缩的船客堆里站了出来,蹲下身去,用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从死者的上下唇齿间使力,掰出一条缝来,塞进棍子去撬。死者紧紧咬着的悲愤的牙齿就被黄七头残忍地撬开了。

在死者的嘴里和鼻子里挖出了一大堆沙子,鼻孔的沙呈黑铁色,是呛血所渗。

不亏是土匪,轩辕局长盯着癞子黄七头沉稳地做这一切,一双手连颤都不颤一下。

当黑胡子递给他一张什么字纸签字时,他胡乱地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一切都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他想到的是自己的断腿,腿已经变黑了,他不能失去腿。腿,黄七头,他把它们联系起来。

黑胡子在给捞尸的船客发腌菜包子。黄七头发了六个,其他人只发了四个。黄七头乐嗬嗬地捧着六个黑乎乎的腌菜包子离开河滩上船去了,拄着拐杖的轩辕局长目送他,那松驰的颞颌痉挛着笑了一下,笑意闪电一样匆匆离去,他没让它停留在脸上。

一辆牛车过来,死者被扔在牛车上,赶车的人打响鞭子,牛哞叫起来,一时间,太阳钻出了浓云,把正在飞舞的点点芦花染成金色,金秋恢复了它辉煌的本相。两道泥泞的车辙也变得生机无限起来。

如果我说出黄七头来,你们准许我去荆州治腿吗?

回去后轩辕局长对造反派们说。他说,我帮你们深挖细找一个阶级敌人,我想戴罪立功。

造反派同意了他的条件,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他们允许了轩辕局长去荆州医院医治开始坏死的腿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