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七头当初还以为是一只雪雁的叫声,以为是避风的雪雁,无路可走了,钻进了舱里。后来那声音又变成了野猫似的叫声。黄七头掀开船板时一只野猫似的小伢儿出现在他眼前。这伢浑身嫩红,还没睁开眼睛,活脱脱一只小兽。四脚抓挠着,脐带还没缠好。那舱里干燥,还有些稻草,这伢连血带水的,一看就是个早产儿。
原来偷船的是个湖南来的女贼呢,也可怜她了,后悔不该追了人家,产后这么一跑,凶多吉少。
伢儿有一丝气,黄七头抱了回去,等候这女贼来抱回她的崽。
湖南人叫崽,湖北人叫伢。一河之隔,鸡犬相闻,叫法大不一样。冬天湖北人床上铺得软绵绵的,湖南人却喜欢卧在僵硬的竹席上,一点儿也不觉冷。这早产伢睡在湖北人的软床上,嗷嗷待哺,黄七头只好将他抱着,四处去讨奶。镇上的人都可怜摆渡的癞子黄七头捡了个野猫样的伢,有奶的,腾出一只奶来让这伢吮。这伢有奶便是娘,见稍丰满一点的女人胸脯就钻,三辈子的饿鬼,吮空了七、八个小媳妇的奶,又吮黄七头老婆的空奶。
黄七头的老婆没有生育,吮她的奶完全是形式主义。吮了三年,黄七头的老婆一病呜呼。生前黄七头的老婆爱她的癞男人捡来的这条半死不活的生命如命一样,唤她一个湘鄂合璧的名儿,叫伢崽子,没有学名。两口子没给他学名,时刻等着那偷船的女人来认领,加之这伢崽子欲壑难填,见了女人的肚脐眼也想去吮一口的样子,后来连镇上的狗奶也吃了,羊奶也吃了,都吃空了,黄七头就想着湖南那女贼尽快把这冤孽抱走。
时常听到有这里被毙的土匪,那里被抓的恶霸,黄七头一点事都没有。抱着伢崽子打噤,也就是打噤,白天将伢崽子腰用绳子系了绑在桨桩上,还是摆渡划船。清匪反霸的枪声不让他不打噤。大土匪石均富在苇荡子里躲了两年,还是搜出来给毙了。毙过之后被他睡过的一个女人活生生地用牙齿啃去了一只耳朵,另一个被强暴的女子剜去了他的两颗卵子。还有一个逃到台湾去了的土匪的小老婆爱吃人肝,这下运动来了,也给吃了枪子。被吃过人肝的家属也把她的肝给挖了,戳了几十个窟洞,等工作队的人来制止,那一具白白胖胖的尸首,变成了一堆肉酱。
黄七头跟着几个打劫的人干的事,也就是一次复仇,那“篾货帮”的船主自以为纤荡得好,荡过人家的桅也不打声招呼,结了些孽,黄七头这癞子手持利刃也的确砍了人家几刀,更多的时间是放哨的角色。那几个强人罪有应得,被地下党剿了。那一段历史也就没了见证人。被杀的船主一家杀光了,听说留了个儿子在外。十几年来,洗手不干的黄七头划着他的铲子船,心里怔怔地等着那活着的儿子来找他算帐。清匪反霸想这次逃不脱了,可就是没人来找他。
不仅没来找他,还给他定了工资,归县水上交通站管了。每个月的十五号,黄七头戴上他的那顶蓝帽子,将伢崽子丢在妹妹家,去县里领工资。给伢崽说,我领饷了回来给你买水晶糕吃。伢崽子听说有吃的,就不赶这癞子爹的路。
清匪反霸过了,伢崽子没人来领走,黄七头想,这狗日的是个福星呢,就恋了他,不再想将他送人,给镇上的人说,这伢我养了,管他是啥东西。
入冬的日子,黄七头就去给伢崽子打野鸭,打氽鸡和獐鸡。入冬的河面,真是一碧万顷,除了河边有些薄冰外,其它的地方依然荡漾,芦苇枯黄而倔强地摇曳在滩渚,芦花像大朵的飞雪凝止在枝头,一律斜斜地垂着它们的雍容。
这伢崽子喜欢吃用干辣椒烹的野鸭,证明他的确是一个湖南人的崽。这伢在娘肚子里没落月,先天不足,后天就想大捞一把,吃个山呼海啸。黄七头到镇上朱二铁匠铺的大水缸里,捞了一瓢铁砂子儿,装进布袋里,就提着枪,带上伢崽子,划船去野河里寻野物。
伢崽子穿着通红的棉袄,黄七头的妹妹还给这侄儿的棉袄下摆绣了一圈避邪的花纹,四颗暗扣这伢崽子扣坏了两颗,留下中间两颗扣着,上下敞开,又露出金黄色的绒衣来,空气里到处是追鼻涕的风,伢崽子坐在船头,一双通红的耳朵像猎狗耳一样兴奋地竖着,给他的癞子爹指点猎物,然后等爹往枪筒里灌铁砂子撞火。
野鸭三三两两,可伢崽子格外挑剔,这河里的野鸭他只瞧得起一种赤颈鸭和秋沙鸭。这赤颈鸭毛色异常美丽,颈项赤褐,在冬日的阳光下斑斓似火,飞起来如一团团浮火贴水疾燃,好不壮观,它们叫声也像火一样咝咝地发烫。这种鸭鸭肉坨坨的煞是好吃,只是它们飞行迅速,神经过敏,想打上一两只就得在河上守候半天;另一种秋沙鸭也是好吃的东西,煮出来各种鱼腥味都有,伢崽子等于是将鸭也吃了,百十种鱼也吃了。这鸭颈项修长,羽色灰白相杂,羽绒蓬松,导向翎高挑,它们不喜欢天空,只爱呆在河面上,不过它们潜水的功夫特佳,从眼前百米处消失了,说不定在你身后百米处钻出来,为了对准它们,常弄得黄七头腰闪颈歪。
瞅准了猎物,一啄火,满腔的铁霰就轰地一声喷出去了,空气中便弥漫出一股火药味,水面上,击中的野鸭脚蹼朝天,未击中的或受了伤的,便惊惶地飞去,掠过水面,留下一阵阵凄清的叫声,这叫声将雪霁的河野涂得更旷寂。
呀,三只,三只!伢崽子叫着,黄七头还得搁枪划桨,去捡拾那些成为冤魂的水禽。
爹,你的枪法好准,爹,你是跟哪个学的?拾鸭的伢崽子手提着水淋淋的野鸭,抹着鼻涕问。
跟你爷爷学的嘛,还能跟谁学?
他也打秋沙鸭?他又跟哪个学的?
你哪这多话,只管捡就是了,等船近些再捡,别够到河里去了。你说都跟谁学的,这万恶的旧社会,咱这湘鄂界闹了百年土匪,你不会点刀枪棍棒,你的性命就难保,晓得吧?男人连野鸭都不会打,能是男人吗。
黄七头抠着头上的癞疤,给伢崽子这么灌输。当年他的父亲也是这么给他灌输的。
可是当伢崽子要抱起枪去瞄水禽时,黄七头就厉声制止他,让他别动。
这是凶物,别使这东西,不是小伢玩的!
我要打。
一个嘴巴掴去,把吃烹辣鸭子的欲望都打没了,哇哇地哭了起来,泪水鼻涕喷泉一样直泻进河里。
解放了,政府不让弄这家伙,我这是好不容易弄的一张猎枪证,还不是为你这狗日的,前世不是县长就是专员,专拣味重的吃。玩枪的死在枪上,老子要你明白这永世道理。
癞子黄七头的脸都紫了,看着湖南那边,看着塘嘴渡倾圮的街屋和空无一人的渡头,看着河的尽处,捏着那杆越来越冰冷陈旧的猎枪。
伢崽子恨他爹没教给他玩枪以杀了护粮队民兵,这已是六○年的事了,六○年小牛犊一样吃野鸭水晶糕长大的伢崽子突然变成了螳螂。这一年春天依然不解人意地绿,绿得四野肃杀,饿鹰盘旋。他的癞子爹黄七头把他赶出了河边的茅屋,对他说,呆在家里也是一死,出去也是一死,出去死了政府还给你收个尸。他的癞子爹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冬春发得厉害,四肢关节红肿,那疼痛像气一样沿着全身的骨头窜去窜来。被吮过空奶的姑姑黄四妹给了伢崽子一块喂猪的黄豆饼说,这个吃起来香,这是我在牲猪仓库抢的,很多人今天下乡抢苕子颠去了,你也去抢一把吧,你爹饿得,你不能饿。你是小伢,量他们不敢怎样。
伢崽子的确不能饿,有好几次在饿昏的时候把梆槌当成了狗腿,把他癞子爹红肿的手腕当成了鸭脯,面对着爹关节炎的腕子和脚踝,他禁不住流下了口水。他在姑姑的指引下汇入了那一群老人、妇女和小伢的捋苕子颠的队伍。
撑着螳螂颈的伢崽子看到了这场饥荒中的座座新坟,新坟显得小而仓促,野狗们把那些骨头和肠子从土里扒出来了,叼着在春天的田野上四处狂跑,以躲避争食的狗。
人也一样。
在恐惧中从死者安息的缝隙里往前走,他看到了一群用手,用刀子,用铲子刨着地下薯根茎块的人。那是一些有湖南人长相和湖南口音的人,他们用湖南话互相地骂着,从湖南来到湖北的地界。那块地被护粮的民兵放弃了,显然已经被挖过几次,翻来覆去的人们把浮土越挖越高,把地越挖越深。还是有人能挖到。
种过红薯的地有一股红薯的气息,它是粮食的气息,收获的气息。伢崽子挤进人堆里,跪下来用他的一双瘦手急切地插进浮土里。那些人将脚踩到他下手的地方,另一些铲子和刀子也阻挡过来了,还有人的髋骨和膀子。
伢崽子抬起头,那些蒙着黑土的脸上是一颗颗沉默而敌视的眼珠子,连小伢的眼珠子都挤得出冰凌来。
我不怕。爹黄七头浑身红肿的关节似乎给了他力量,爹在床上贴着卫生所的黑膏药,满屋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县水上交通站没钱给他治病了,没米没油发给他了。我得找吃的,还给爹找吃的。他用膀子抵挡着别人,手掌不停地刨,像一只发疯的土拨鼠。
你滚,你有种到湖边去,到那里去,那里有苕子颠。一个鼻子奇大的少年吼着他,拿铲刀在空中挥舞。他衣领又脏又破,敞出锁骨窝里皴黑的污垢。
苕子颠,那葳蕤的、让牛吃了哞哞叫的春料,做粑粑甜滋滋的,想起来不会比野鸭和水晶糕的味差。捋苕子颠去,他本来就是为这个来的。
可是远远地他就听见了那些护粮民兵的喝斥,那些恶狠狠的声音从湖上腾起的白雾里传来,还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叫声,那是病痛、反抗和控诉的声音。
他挽着篮子往前走,就看见一群人迎面而来,这里些回转的拾粮人,一些女人和小伢,他们有的头上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血,有的瘸了腿,有的脸上的鲜肉往外翻着。
这些都是被护粮的民兵抓住了打过的,他们皮开肉绽,哭哭啼啼,好像有勾魂鬼赶来似的没命地跑。伢崽子惊惶地望着他们,想开口问问,但没有开口。
他站在空荡荡的路上,他闻到了苕子花散发的芳香。从湖边吹来的,湖风把它们吹送来了。美丽的紫云英,这就是它们,它们正嫩着呢,它们妖冶地浪送着它们的春情,好像在说,来吧,少年,来吃我吧,来掐我吧,我都等不及了。
又有几个试图接近苕子田的妇女鲜血直流地与他擦肩而过,落荒而逃,把伢崽子撞得趔趔趄趄。
他的牙齿不让他逃。牙齿野性十足,它要把这世界啃个人仰马翻。就为着这饥饿的牙齿和浑身皮包着的骨头,也没有半途退却的道理。
这是些什么人啰,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人,有枪就最狠吗?
苕子花的气息越来越浓,这扑鼻的香味含满了危险的征兆。伢崽子把篮子套在头上,犹如一个头盔,他有时站起来,有时趴下,越过低矮的田塍和田塍旁一丛丛的野蔷薇及柞刺。田野上的雾气时浓时淡地流溢,他在一蓬刺棵子后面看到了比雾气高一头的那些背着枪的民兵,他们走来走去的影子像神秘古怪的老鹳。低低的咳嗽声和说话声在雾里水波一样流动。
伢崽子已经变得亢奋而不能自持,他想冲过去,结果他瞄准湖边的一个土岗想从那儿绕过来接近苕子田垅。他猴着腰,半人深的野茅划击着他的脸和手。这时候,他劈头听到了一声鬼似的牛哞,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女伢挥舞着牛鞭在牛的尾后。他猛然站起来,把那个女伢吓了一跳,她差一点就要把牛鞭扔下跑了。
喔,喔,女伢惊慌着吆喝牛停下,同时那柳枝做的牛鞭举向空中。
牛站住了,女伢拽住了拖在地上的牛绳,牛鼻桊差不多快把牛鼻拉翻了,那儿沾着一团团泡沫和粘液。他们两人隔着距离对视着,牛时不时挣着鼻桊仰天长哞一两声,那是头水牛,牛角又粗又长。牛身上的毛已经被冬天给冻光了,春天还没有长起来。这牛形销骨立,好像是一些枯树枝拼凑的。
女伢这时放下牛鞭,从她碎花的蓝小袄荷包里掏出两颗菱角来,双手捧着,战战兢兢地递到他手上。
伢崽子接过去就迫不及待地送入嘴里,用牙去剥菱壳,三把两下就把两颗肥硕的菱角吞进肚里。
女伢又给了他一颗。这可能是最后一颗了,伢崽子又把它吞进肚里。
两人再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时,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要去。女伢对他说。
他摇摇头。同时他卷了卷自己的裤腿,裤腿全在荒草里蹚湿了,膝盖以下全是湿漉漉的。
你不要去,他们抓住就打的。苕子颠不能吃,你们为什么要来抢苕子颠?吃了头昏的,那比打一顿还难受。
伢崽子在牛的屁股上拍了一把,没回话就跑了。他看见牛把那女伢拽拖而去。女伢用那忐忑而慌恐的颤音唱了起来:
两个枕头两头丢,
养的儿子像泥鳅;
四只角上放桂圆,
养的儿子当知县;
里边外边放枣子,
养的儿子像老子;
枕头里面放白玉,
养的儿子做皇帝……
那声音水似的,流到这荒坡湖边的每一个旮旯,摇晃着那些小树和野草。就在这时天空里忽然钻出一片阳光,顿时将这雾霭沉沉的大地洗得金黄发亮,伢崽子看到了那波浪一样层层向他涌来的紫色,真是一望无涯啊,紫色的苕子花招蜂引蝶,脉脉含情,数百只酒鬼鸟像从土里钻出似的,一下子聚集在这紫色花地的上空,它们舒展雪白的羽裘,通红的眼喙和脚爪,异常激动地叫“酒——酒——酒——”
真是醉人的时刻,盛世的景色,梦境般地绚丽。伢崽子看呆了,什么都忘了,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紫色的云彩间,他匍匐在地,捋下一把绿色的草颠和着紫色的花蕾,全部塞进嘴里,连嚼带咽。一股苦涩中带着清香的滋味一下子弥漫了他的全身。他不捋了,就那么啃,用嘴巴下手,牛一样地偷袭。那休眠的喉管不由痉挛起来,似乎愈变愈细,他的两腮已经鼓出来了。这时,一条木棒朝他的腰际杀来,他的头脚采莲船一样地两头一翘,腰就歪斜了。接着头上又一捧。哪是棒,是枪托。还有两个蛇洞般的枪口对着他。
你小抢犯!
伢崽子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有一边眼里全是红色,眼前整个紫色的地毡通红如霞。有血,血从头发缝里流出来了。他想哭,他想骂,可他满口的苕子颠舍不得吐出来,他的手护着头,嘴里还在不停地嚼,不停地咽。
紫色的苕子花粉和红色的血把他脸上、胸前涂得花一块白一块了,他的嘴角还伸出些卷须似的苕子颠,他仰起脖子伸出了被草汁染绿的牙齿,用愤怒而无望的尖声大喊:
老子是黄七头的儿子,你们不过河的,你们过河老子用桨劈死你们!
老子是黄七头的儿子,你们不过河的,你们过河老子用桨劈死你们!
你们小心些,老子是黄七头的儿子,你们哪天过河,老子用桨劈死你们,劈死你们!……
他一路叫骂到家里,骂了二十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