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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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草荒(三)

牤子看到一束微光透过水花,断树桩还没有抽芽。

牤子弓身上船,衣被风翻起了,在桨桩里挂起两片老桨。这是牤子爹的船,被哪个杂种灌了些水。牤子划了两步,就去舀水。牤子想到湖心里打些新蒿尖给猪吃,自己也吃。

牤子喜欢吃蒿尖炒腊肉。

打得多就给猪吃。“猪头头膘肥体壮,头头猪能吃会喝,头头该杀。”这是一副贴在乡政府的对联,哪个傩日的这大的胆?!

牤子划到一个湾子里,割,割了半舱,想喊。牤子喉咙痒了。

牤子划不动,草缠桨。湖里没鱼了。有两个人在岸边挖鳝鱼。牤子不敢喊了。

牤子说:“挖了好多?”

有一个人朝他看了一下,想回答,却又低下头去,脚蹬着锹只管挖。鱼篓在屁股上。

另一个人站起来,草帽底下伸出嘴巴说:“牤子呀。”

牤子不认识草帽,草帽就笑,露出臼齿。

后来牤子认出了那个只顾挖的是流氓教师。冤家路窄了。

牤子扶着桨,手拿镰刀,想怎么办。

流氓教师对他也对草帽说:“我到那头坝子上去挖。”

流氓教师溜了。

牤子看着流氓教师用套鞋踩着稀泥,故意一步一滑,很可怜的样子。牤子想:有愧咧,躲老子。

等仇人走远了,牤子坐上船头,问草帽:“他为么事不去教书?”

草帽翻了臼齿嘻嘻地说:“开除了。”

“什么?”牤子说。

“他办个什么作文报,没登记,查封了咧,别人订报的钱他又用了。”

“那就是诈骗。”牤子说。

“也没那么严重。”草帽说。

“那肯定是诈骗犯。”牤子又说。

牤子从船头一跃而起,船晃了几晃。牤子很高兴。

“罪又不靠你定。”草帽不笑了,很严肃。沉重地去挖鳝鱼。

牤子想划快一些,赶上那个流氓教师,看看他的落拓相。牤子想:能干上一架就好了。牤子越急越划不动,草缠在他双桨上。湖荒完了,没得一条好水路,看不到悠悠蓝天鱼翔浅底,牤子气得要死。

牤子划过一个湾,来到一个坝,没了人影。牤子便胆大了,提着镰刀跳上去,站在土坝上,风吹得衣衫飞扬。牤子想:躲哪儿去了?牤子其实厌恶见他,怕看见,又想找。牤子就是这样的矛盾心理。

牤子站在土坝上,想:还是划船快些。

风把死菱角都吹到湾子里来了,沸沸扬扬一层,牤子划着死菱角,心里也长刺。

“哦,牤子。”流氓教师藏不住了,拿着板锹对他说。

牤子忽然心凉了,气从身上泄了出来,塌了。

流氓教师数着篓里的鳝鱼,看看他,又看看天。

天色已晚,牤子想:该回去了。

牤子把镰刀扎在舷缝,说:“小心吃了鳝鱼屙血。”

“没出洞的鳝鱼,卖给城里人吃。”流氓教师说。

牤子拼命抽桨,桨犟起了,死菱角朝他的船两边拥。牤子抽桨杀死菱角,杀得水泡一冒一冒,又粘又稠。

我要走,我不走我就要把镰刀甩过去。牤子感到脖筋也扭了,感到流氓教师在笑话他。牤子一抽,就把桨抽顺了。牤子便划。

夕阳被湖一口吞去,牤子回过头,看着很小很小的流氓教师,还在俯首挖泥,贴在一个荒坎下,好苍凉。

牤子回去,小女对他说:“爸爸,我的机器人被猪吃了。”

牤子说:“猪什么都吃,塑料的咧,为么事被猪吃了?”

小女就嚎啕大哭起来。妻闻声而出,说:“是你舅舅买的呢,说吃就吃了,到猪栏玩个鬼去!”

牤子说:“你就不管管她。你真不想管了!”

妻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

牤子说:“是谁的,是谁的!你说,你今天说,究竟是谁的?”

妻白了脸,说:“牤子,又想发神经?”

牤子摔了手上的茶杯,先自心一震,看小女,小女呆了。“你这破货,你还好意思跟我讲这!”

妻说:“你摔,都摔了,我不怕,我比你还会摔!我跟你是亏了!”

牤子说:“你亏?你这破货还亏!你丢在大路上也没人要。”牤子拍桌子。

妻说:“你算老几!”

牤子说:“老子杀了你,老子杀了你!”牤子四顾着去找铁器的样子。妻先一步就揪着牤子的衣领了,尖声叫起来:

“杀呀,你敢杀人,牤子,你有这吃屎的胆!你杀、杀呀!”

妻破了喉咙,扯牤子衣服。牤子一掌一推,推倒了妻,妻跪着爬起来,甩头发,暴出牙来说:

“牤子杀人呀,牤子杀人呀!”

妻像猪嚎,小女也像猪嚎。牤子慌了,连连后退,掰妻手,妻不服掰,用膝抵子胯。牤子低声恶狠狠地说:“你放不放!你放不放!”

妻只是喘气,像疯魔,僵在那里了。

然而门外没人进来,隔壁的卓二嫂和邱哥死了吗?都不管别人了,没人劝架了。牤子想收兵,妻不放手。牤子看小女跪在鸡屎里哭,牤子心就软×恕H欢妻不放手。

天黑了,灶还是冷的咧。桌上没放菜碗与饭,小女没趴他的膝头用小牙齿嚼窝苣,电灯也没揿,没关大门,桌下也没鱼刺和饭渣,见了鬼了,这是怎么了咧?劝架的人来就好了,两边一拉,说:“两口子吵架,晚上还困一个枕头。”于是就生点闷气,不就解决了吗?

牤子左等右等无人劝架,想横了,一脚一踢,踢在妻肚上,妻放了手,却哇哇地反扑过来,用手抓刨他的脸、手。

牤子夺路而逃,跑出门,边跑边看。牤子高一脚低一脚,妻并没有追来。妻关了门,拉燃灯,但牤子看不见了,牤子被关在门外了。

牤子想:也好,解决了。牤子摸摸脸,抓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牤子啐了一口涎水,一个人在村里的黑暗中走,闻不到一点鲜活气息。

牤子到爹和老娘家去,找了张床,就躺下了。爹和老娘问他,他不说。牤子很快就睡着了。牤子越不吃,越不洗,就越睡得着。

牤子似乎还在船上,死菱角全浮在船边,抬着他,动动荡荡。牤子就在动动荡荡中打起了清冷的鼾声。

牤子看见打春兔的人背着猎枪在啄火,他们抽烟时显得很有味道。他们有手茧,有皱纹,枪背在身上,绿色的草舔噬他们的腿。

牤子看到烟朝一边吹去,打猎的人目中无人,淡然地看远方;其中一个说了句什么,然后谁也没笑,就分开了,一步一步地走进野草。

谁都没有看猎人,只有牤子一人贪婪地看。プ涌吹接幸桓龇帕丝涨梗枪口有蓝烟在冒,像嘘气,很美。

牤子跟邱哥,往地膜棚走去。露水裤贴了腿,死冷。

邱哥没问牤子与妻打架的事。厚嘴唇像槽头肉,松的,看不出牤子的指望来。牤子想找个人诉苦,牤子脸上还有挠伤,一条条,很丑。

邱哥什么也没问,钻进剩下竹骨的地膜棚里去。

“哪个还在这里拉屎。”邱哥站着说。“我的辣椒和西红柿秧子都完了咧!”

牤子说:“你骂人啦,你骂啦。”

邱哥说:“我不骂。又不荒我一个人!”

牤子看见卓二嫂也扭着屁股过来了。牤子想挑起一场世界大战。牤子告状说:

“荒咧,荒咧,瓜秧子都践踏了。”

卓二嫂没领会过来,却说:“章太炎那儿有冷烫剂。”

“瓜秧子全冻死了。”牤子又说。

“什么?”卓二嫂钻进竹骨棚看,也不气愤,说:“老邱,还不下地啦!”

邱哥说:“怪我!”

卓二嫂说:“不下地,钱也没看你赚一个,别人都到城里搞建筑去了。你上次卖猪,赶到哪里去了?嫖亲家母去啦!”

邱哥红着脸说:“我又不天天打麻将。”

卓二嫂扯起一把没膝荒草说:“那就放你的假,天天嫖亲家母去啦!”

“草也长得快,今年奇咧,雨水一过是惊蛰,听了几天雷声?草就漫过脚了。”邱哥咬着牙巴骨说。

卓二嫂见邱哥没正面回答,掰了根竹骨,说:“问你啦!上次卖猪回来了八十块钱,还有的钱呢,把那个骚女人了,塞×眼里去啦?!”

“瞎说!”邱哥尴尬地笑着,看牤子。“输了咧,找我的歪。”

“起码还有一百,哪儿去了!”卓二嫂又掰了根竹骨。

邱哥说:“我不整理了?拆了吗,我拆,我比你还会拆!”

邱哥一脚踩倒几根,哗哗倒,地膜就崩得零零碎碎。

“好咧,我就坐这儿咧!”卓二嫂一屁股下地,大声说:“我哪儿也不去了,我看你拆!拆了卖了嫖骚货去!”

邱哥说:“你回家我就拆!”

卓二嫂说:“我看你拆!”

“你回不回!在这儿扯横。”邱哥笑不是,气不是。

邱哥便去拉卓二嫂。卓二嫂无端生了些气,进退两难。牤子想到自己,就不劝。

邱哥瞪圆了眼睛,说:“回呀,让我帮竹骨,今年没米没菜吃咧!”

“我就不走!”

“不走我拖了。”邱哥决定说。

邱哥抓住了卓二嫂膀子,把她大屁股拉离地,可叭地一声又坠下去了。卓二嫂耍赖。

邱哥就怒了,依然有笑有气地拖。卓二嫂一把手抓住了立着的竹骨架,邱哥拖不动,还是拖,一拖,竹骨架轰然倒塌,地膜呼呼地乱飞,温室全卧在荒草中了。

邱哥变了脸,双手拽住卓二嫂,大骂道:“婊娘养的,一下田就坏事!”

邱哥像拖死猪地拖,卓二嫂哇喇哇喇地像日本兵叫,屁股与双脚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槽,草便沿着她与邱哥的方向伏倒。

邱哥真拖了,牤子揩鼻涕;一兴奋,鼻涕就哗哗淌了。

“我死在这里!我死在这里!都不吃了咧!”卓二嫂还鸭子死了嘴硬。

邱哥像头猛兽,说:“你去买假农药,你去买高价肥!……滚出去,到地里来也不得让我安静。滚回去,婆娘!”

卓二嫂还是叫:“……没有用的,赚不到钱……没有用的……”

邱哥实在拖不动了,东拖一下,西拖一下,压了一片片草和麦子,草和麦子都践踏了。邱哥说:“赚钱的是我们?赚钱的是村长!”邱哥唤:

“牤子,帮一下,牤子,站着不动!”

牤子连连流鼻涕,赶上去扯卓二嫂的腿。卓二嫂的腿好粗!牤子扯粗腿,后又想:老了管个屁。牤子就撒了手,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邱哥动蛮,一直把卓二嫂拖到荒草尽头。牤子想:要杀人了,真要杀,娘们!

牤子垂首而立。赶草荒的人们都在各自的田界里埋头薅草,所以看不出究竟有几个人。牤子数了数,星星点点,也没十个。牤子想:草缝里好静呀,热闹他们都不看了,完了,都一个村里的人呢,婊子养的,真该杀。

牤子跟着倒了的草跑,跑到田界上,没人影。邱哥和卓二嫂的薅锄还丢在田里,在波浪似的草丛间,没人收拾。

牤子吃了支烟,抬头一看,又只是草,没一个人。牤子看蓝天,蓝天尽头草像碧火,几只杜鹃鸟“哥哥烧我”地叫,且飞且远。牤子想:“我回去吃冷饭。”

牤子忽然有了点希望,就往村里走。走过老娘家门口,老娘正拾柴,说:

“又吵了。”

牤子看看老娘,老娘像只老绵羊。

老娘说:“青英和小女跟我说,回三忠桥了。”

牤子心冷到底。“回娘家了。”牤子苦涩地想。

“就在这里热饭吃啦,有蒿尖炒腊肉。”老娘说。

牤子看到老娘那双目光,就不敢进屋。牤子荷锄走了。

牤子回到自己家里,鸡子在饭桌上坐。牤子只好睡觉。听听隔壁邱哥家里,风平浪静。牤子一点希望也没了,牤子只好泥巴裤睡觉。

睡了一觉,日头偏西了。牤子提潲桶给猪把食,关了鸡笼,夹着尾巴往三忠桥去。

牤子出门时朝黑洞洞的邱哥屋里瞄了一眼,估计都拖累了,也在睡饿肚子觉。自己打死了自己埋。往年吵了架,定会灯火辉煌,端茶递水,解劝的人喝着茶说些双方都入耳的话,解劝的人一走,两口子关上门,扫烟头,倒茶叶,就和好了。村长也不来解劝了,村长当了包工头到城里吃馆子去了。村长有钱,带老婆姨妹一起睡。

牤子坎坎坷坷走到三忠桥的果园,贴墙一听,妻与小女跟她家的人有说有笑看电视。

牤子拍门,门就开了。妻不理他,舅哥青举鼓起眼睛看电视广告。丈人含着烟嘴不拿下,说:

“牤子,我跟青英说了,要她跟你回。”

“我不回,谁愿意回谁回。”妻说。

牤子现在的问题是想吃饭,然而他们都不提吃饭的事。舅哥看着牤子,说:

“电视连续剧,《星星知我心》。”

丈人说:“牤子,不要动手。”

牤子摸着伤脸说:“她告状啦。”

丈人说:“看完第八集就回去,不回去我赶了。”

妻说:“我明日找翠凤拿画报纸去。”

丈人说:“明日我帮你拿了送过去。”

牤子坐在一边,守着空肚看连续剧。看了第八集,牤子坐不住了,说:

“我反正来接了,她们不回我先回了。”

牤子站在门坎边,丈人说:“那就慢走。牤子,要不要电筒?”

牤子说:“有月亮。”

牤子跨出门,肚子一阵咕咕叽叽的蛙鼓,牤子想吃蛙。后来田头果然就传来蛙声,与牤子的肚子遥相呼应,此起彼伏。

牤子过了三忠桥,想:太可恶了,哪一点像个家,哪一点承认我是她男人!

牤子想:活到这个份上,连饭都吃不到妻做的一颗,要她作什么!

牤子站在寂然无声的田野上,觉不到春,想:好憋啊,活跟死有什么两样呢!

牤子想:丈人是专业户,嫌他家穷呢,六月不下场雹子,砸死他们,把果树压断,看他们一家还抖个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