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牵一头小牛犊往禾场上去,见着牤子说:
“看牛医去。”
章太炎的牛犊是头牯子,牯子哞哞地叫,还甩尾巴。
章太炎很阴险,跟他プ拥钠抟谎。章太炎不动声色,拿着刀,要他削光头便削了,也不劝阻。牤子摸摸头,又生出短发来,扎手,牤子便很恨他。牤子脸上被妻挠的伤也结疤了,疤在仇在,有疤为证,牤子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牤子瞄瞄禾场,有了三三两两几个人。风冷嗖嗖地吹。
邱哥吸着桐油鞋也出洞了,笑容可掬,手拿一根桑木鼻桊,说:
“送把章太炎去,到时刮胡子刮净些。”
牤子袖着手跟出来,对邱哥的屁股说:“配哪家的种?”
“不晓得!”邱哥说。“牛医来了。”
好久没看见上面的干部来了,也没见支农的,也没见医疗队,也没见卖百货的,也没见插队的、驻队的、造反的、讲学讲用的,也没见参观团。反正土路上都走的几个熟人,你见我,我见你,天天见得没意思了。好歹来了个牛医,总算是上面的人,陌生人。
牤子不问邱哥和好的事,因为邱哥不问他和没和好。
牛医是个瘪嘴,穿一身白大褂,有血腥。
牛医刚骟了一匹小牯子,手里拿着两个卵蛋玩,血糊汤流。牛医骟了牛卵后就安排张家的牛跟王家的牛配种。
两条配种的牛刚吃了些青,肚腹胀大,毛色却没有恢复,跟过冬一样,又脏又黄。镇上来的牛医喔喔地唤着,手举棍子,吆公牛爬母牛。
两条牛的眼睁着逆来顺受的慈祥目光,公牛不起性,牛医也没法。
一些人或蹲或站,都很着急,但故意很麻木,一副副从土里扒出来的嘴脸;间或谈牛的行情和猪价。下地的薅锄当了凳。章太炎弹着自己的薄耳朵,说:
“人家是镇上配种站站长哪。有一年我跟他掏过耳屎。”
邱哥嘴上栽着烟说:“配种站站长又怎样?”
章太炎说:“该看好多稀奇!”
邱哥咳了一下,从栽烟的嘴角里射出一泡痰来,说:“桑木鼻桊是好鼻桊。”
章太炎说:“牛都懒了,不想搞了,像苕货!”
邱哥说:“人一懒,万物就掉了阳气。”
牤子说:“就草没掉气。”
章太炎说:“看哪,看哪,爬上去了。站长汗都出来了。”
邱哥说:“又不是他。”
牤子站在那里想走。牤子想:这些狗日的,下流鬼。把牛喂得像老鼠了,又不耕田,干么这么大兴趣!
牤子没放下薅锄,站在一块土砖上,想:不管人的事,却管牛的事,都想当配种站站长,这些骚牯子。喂了牛就杀,杀了卖钱,都不耕田了,只想吃土豆烧牛肉。
妻是配种站站长,牤子想。妻不下地,万事都了结了,我看别人的牛怀春,又干我屁事!
春天是的的确确来了,牤子越来越心虚,没个实处;瞻念前途,不寒而栗。万物都萌动啦,牤子杀妻的心也萌动了。牤子不看牛配种,一看,就无端想起妻与流氓教师的丑事,想起在自己身边活蹦乱跳的野种小女,小妖精,结的恶果,像丈人果园剥不下的病果。牤子想:这世上独独我倒霉。
牤子走时,章太炎在后头呱呱地说:“……来指导春配的,拿着介绍信哪。张家割肉打酒去了。”
另一个骂着说:“总比那些收税纳粮的傩好……”
牤子又走在漫天的荒草中,荒草中露出了黄菜花。没有太阳。
走着走着,牤子在远处的草垅中看到了一团红红的火苗,一闪,就不见了。
狐狸咧,婊子养的,吓我一跳!
牤子咽了下喉咙,四野看看,没人。那边禾场隐隐地传来看配种的声音,也很渺茫。多好的田土,像荒郊野地了。狐狸就是坟里的女鬼咧。这一片湖滩湖岗子,往常有说有笑,有男有女,现在藏红狐狸了。
牤子就这么想,没在意。牤子有些害怕,就急急忙忙趟出荒草,回家里去。
哪知道,家里大事不好!
配种的人收了手。配种站站长到张家吃酒去了,用牛卵子下酒。
经过剃头佬章太炎的家,章太炎的小牛犊套上了邱哥的桑木鼻桊。章太炎找他要剃头钱,他就给了。章太炎说:
“真不好意思,乡里乡亲。”
牤子说:“该帐的还钱。”
这是牤子见了狐狸后回到人间来碰到的第一个活人,虽说找他讨帐,但有人间气息,牤子感到很温暖,就把买烟的钱给了他,章太炎要给他免费刮胡子,他说该回了,不回那个鬼妻又把冷饭我吃。
牤子就回了。
妻拿着筛子盯他看。他莫名其妙。他很新鲜。妻从来不盯着他看的;他于是看看自己,四个口袋空瘪瘪的,有什么看头!妻说:
“小女咧?”
牤子说:“我下地薅麦子去了,我哪知道。”
妻说:“你不开玩笑呀!”
牤子说:“哪个跟你开玩笑。”
妻说:“小女不见了。”
牤子说:“她又没跟着我。”
妻说:“她去找你了。”
牤子说:“我在禾场那儿好一会。”
妻说:“那好,那好。”
牤子放下锄,就想端碗吃饭。妻夺过碗,放进碗柜里,说:“先把小女找回来。”
牤子无法,只好到老娘家去找。
“怎么,小女不见了?”老娘放下红筷子说。麻爹在猪圈和砖缝里找。老娘看着黑漆漆的门外,对青英说:“怕不是她舅和外公领去了吧?”
妻说:“不可能。”妻又说:“先到三忠桥去!”
牤子与妻同行,寂寂无声往果农家中赶。果农听说,暴跳如雷:“把娃儿丢了?见你妈的鬼!”鼓眼睛的舅哥说:“怎么带的伢子!还不快去找,说不定淹在哪口塘里了。也说不定被人贩子骗走了──现在卖伢子的多,把几颗糖她吃,就哄走了咧。”
妻白惨惨的脸,看地下,舅哥披了衣服,说:“你们先去,我就来。”
牤子与妻拔腿往回跑,走得土路灰尘扑扑。
牤子到家了,老娘和麻脸爹都等在门口,电筒晃晃地说:“没找到?”
牤子不回话。一会,就对爹娘说:“我们分头去找。”
爹娘在一路,牤子与妻在一路。找水塘和人家。
一家一家地问:“见着我家小女了吗?”、“见着我家小女了吗?”都答:“没呀!”
牤子与妻便喊:“小女──”,“小女,回来呀──”
到处喊:“小女,回来呀──”
牤子用电筒照水塘。一个个水塘照遍了,不见有人影。牤子扒枯蒲,细细看,自言自语地说:“沉了?”妻的声音就有点颤抖了,喊:“小女,小女,你在哪里──”
一直寻到湖,湖无光,湖不拍浪,冷冷清清的,像苦海。牤子的电筒照一个个湾子和滩渚,又照一蓬蓬荆棘,对着湖上唤:“小女──,小女──”
湖上有凄切的回音:“小女──,小女──”回音尽了,又空远。电光扫射,划破一条条黑夜,有三两只蛙呱呱地叫,又神秘又恐怖。
妻走累了,要死不活地坐在湖边,像水妖,不唤了,彻底失望了。
牤子站在一高一低的地方,左看右看。牤子问:“你干什么去了!”
妻说:“我没干什么。”
“打麻将。”
“我只看了两圈。”
牤子突然像一头野兽,抓住妻的肩衣,大声哭吼起来:“你把她弄哪儿了!你把她弄哪儿了!你把她弄跑了找我!”
妻惊呆了,妻不还手,手抓泥,喔喔地只管哭。
牤子摇撼着妻,牙咬得嘣嘣响。“你给我小女,给我找回来!!”
牤子的哭吼在湖边异常苍凉。后来水起浪涛,风吹岸树,牤子声嘶力竭地在黑夜中,像抛失了幼崽的老狼。牤子不知道要对小女负什么责任,牤子感到失去了一切。牤子从小带了有异味的野种,牤子拍小女的屁股蛋睡觉,拍了四岁。小女喊他爸,他给小女搓泥球,牤子看小女笑,给她捉虱,给她铲路上的屎丢到粪池去。小女没了,牤子疯了。
牤子的血性激发起了,发誓要找到小女;牤子一发了血性才有智慧,陡然问:
“小女穿的什么衣服?”
“红春装……”
牤子听到之后就有一股柔情的暖流冲击心窝,丢下软了的妻一个人向坎上爬去,扫着电筒跑向茫茫的荒草。
“小女──,小女──”
湖滩洼地,湖岗高处,连绵起伏。牤子跑,唤,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牤子飞跑,荒草中跑着プ樱一头什么也不顾的野兽。牤子闻到小女的体味,看见她摇摇摆摆朝他扑来,喊他爸,嘴甜甜的。就只差甜甜的声音,牤子在这世上就这点盼头。
“小女──,小女──,爸在这里!答应我呀──”
牤子摔了几跤。牤子的脚歪了。牤子不知道坎坷,在掩盖了土地和麦子的荒垅中寻找他所有的希望。
红狐狸、火苗、女鬼,就是他目前的一切,他的生命,他的寄托。他不怕荒芜了,一个个地膜蒙的竹骨温室七歪八倒,一座座死城,迷失了一个红衣女孩。红衣女孩是去寻他的,寻牤子,爸。
牤子的忏悔变成了爱,牤子一下子就原谅了一切;原谅了罪恶、欺骗、道德的沦丧和侮辱。
“小女──,爸在这里──”
牤子且跑且蹴,且跑且爬。
他的声音突然凝固了,他的电筒僵在一个地方;他站住了,两眼圆瞪。
他看见了蜷在沟垅中的小女!
像接近一种幻觉,一种并不存在的物体,他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脚有千斤沉。
她困了,细黄的头发半拂小脸。她找不到家了。她的身上又是土又是稀泥。
牤子看着这团滚成泥形的怪物,感到她离他非常遥远。这不是他的一滴血,一泡尿,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牤子的电筒死死地照着她。
牤子兀然觉得浑身乏力,骨头彻底散架了,像竹骨地膜棚,悄悄地塌了。
风呜呜地吹来,赶着草,唱着远古的死歌。
风抒发着牤子的悲怆。
牤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牤子俯下身,抱起这个怪物,抱起尚有微温的小女,用自己心窝的暖气偎她,紧紧地抱着,生怕谁把她夺跑了。
牤子把她放在肩头,背着她,弓着腰,头触荒草,悲切地哭。
牤子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向有几星灯火的村子走去,走出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