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林歌耖了一天田回来,远远地看见他的草棚门前有几个生人。走近一看,一个个的青春痘、黄军装,都操着林歌同样的腔调。原来是又一批新下乡的武汉知青。外人可能听不出来,这三个家伙是武昌洪山一带的知青。武昌跟汉口说话有许多音不同,而且武昌的青山跟洪山不同,洪山跟关山不同。当然了,只是个别字的发音或一句话的尾音。
队长没有地方让他们住了,只好让他们同林歌一起来守湖田。
“这三个都是教授的儿子,不像你们下来几年什么都能做了,他们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你得多帮帮他们,从明天起,你就为他们负责做饭。”当天晚上队长来看这三位知青,把林歌拉到棚外这么安排。“伙计,辛苦点,老革命了,觉悟要高些。”队长拍着林歌的肩。
这已经差不多到了知青上山下乡热潮的尾声,贫下中农没那么热情了,不会再派专人为知青做饭,为他们修红砖宿舍。但是让老知青为新知青做饭,这是天大的笑话。我干吗要伺候他们呢?我也是堂堂的知青。虽然招工、推荐上大学的事轮不到我林歌,我也没贱到这种地步!凭老子四年下乡的资格,也不是该我伺候他们,而应该让他们来伺候老子!
林歌气不打一处来,林歌只是对队长说:“走着瞧吧,明天是明天的话。”
林歌觉得这世界真是荒唐透了,这世界他妈的总是令人好笑。
首要的问题是四个彪形大汉怎么安排住处。事实上,当林歌回来时,他们都抢占了有利地形,打起了柳木桩,扎好了床,铺上了床竿和松软的稻草。把林歌的东西全收到一个角落里去。而过去,这个天地全属于林歌。
四张床头挨头,一个打屁八个鼻孔闻。教授的儿子一样锉牙齿、说梦话、遗精。
林歌还发现教授的儿子同样小气、吝啬。他发现牙膏消得很快,没几天就瘪了。
林歌规定四个人轮流做饭,各打各的米。至于蔬菜,林歌占到了他们一点便宜。生产队答应供应这三个家伙半年蔬菜。半年以后,就得像林歌他们一样,自己种了,一人一分地,种不种由你。
然而不到十天,一个棚子就分成了四个锅台。这些懒惰的家伙们一天只烧一顿饭,然后把稀粥倒入热水瓶以便下一餐吃,真不愧是教授的儿子。林歌只好一早就出门,到他的那些同学那儿去弄吃的。
他克制着不去郝桂芝那边,但自己的棚子里四条汉子的骚气令他窒息。教授的儿子还有一些其它无法容忍的毛病:一个姓丁的家伙竟然每天在油灯下写诗歌,整夜整夜写了那些狗屁的革命诗歌,早晨起来在鼻子里挖一大坨黑灰;另一个姓刘的家伙鬼日疯了学英语,把棚子里所有的器物都贴上英语单词。这三个家伙虽然因为小气分灶,可在对待林歌上却惊人地团结。后来林歌吃不到他们一根青菜,那些做成的菜,有时候清清他们的碗,全是空的,不知藏在哪儿了。棚子就这么大,他们究竟藏在哪儿了呢?偶尔一天林歌才发现,他们在棚后的田坎上挖了一个很深的洞,全部密封,防虫蚁,又阴凉,菜搁进去几天,根本不会馊。婊子养的,真不亏是教授的儿子。
他们不给林歌菜吃,还用林歌的枕巾擦汗,床单擦脚。棚子里欢闹得一团的他们,只要等林歌回去了,就鸦雀无声了,三个家伙一起长时间沉默,制造压抑的沉闷的空气,让林歌不好受。这三个小×养的,当然论打架都不是林歌的对手,但在斗智方面,林歌却甘拜下风。
大约一个月以后,林歌出人意料地卷起铺盖离开了那三个家伙,跨过水沟,同郝桂芝住在一起了。“惹不起躲得起。”林歌自嘲地对自己说。
当夕阳西下的那天晚上,三个家伙从地窖里取出他们精心藏匿的一碗水煮青菜时,他们抬起头看到了沟对面那个棚子前,林歌正在同那个当地下放的女人醉酒当歌呐!林歌还在扯一只猪蹄,闪射的油光把三个教授儿子的眼睛都照花了。
晚上他又睡到了女人的怀里。女人因为怀孕,那肥厚稀松的大乳房变得有些坚挺了。女人让他摸她的微微隆起的腹部,说:“这是你的一颗种。”又说:“你打得蛮准呐。”
女人的气味不管怎样比男人好闻。林歌庆幸再也不必听那三个骚男人打屁了,还有诗,还有英语,都跟屁一样臭。男人弄出来的东西都臭。
二十二岁的武汉知青林歌还是个孩子。他斗气似地一日三餐都在棚外面咂酒,咂得叭叭响,他炫耀着他天堂般的生活,他甚至用当地的荆州腔向郝桂芝讲当地的一句俗话:锅里有煮的,裆里有杵的。这种当地人的幸福观,林歌觉得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同居可以,我不会跟你扯结婚证。”林歌反复地向郝桂芝说明他的观点。
同居公开了,没有几天,林歌把整个人都转到了郝桂芝所在的生产队,奇怪的是林歌并没有听到什么非议,似乎这世界不管怎样都是正常的。
郝桂芝很高兴,郝桂芝说小林你早就应该这样,咱们怎么过,关哪个的事!郝桂芝拉着林歌去公社逛商店,与林歌一起到大队看病。郝桂芝穿翻领春装、猪皮鞋,收拾好了的确不像乡下人。
在郝桂芝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这个女人挽着林歌的手来到了县城她父亲家里。
郝桂芝的父亲并不管郝桂芝同林歌的事。这个端着酒杯杀猪的屠夫,这个醉醺醺的国家干部,在清晨杀完猪褪好毛割下猪头后,就泡进了茶馆。一杯茶一杯酒一根卤肠,听《小砍刀的故事》,听《破晓记》,听《烈火金刚》,在深夜也可以听到《封神榜》、《三侠五义》。
这个国家干部住在屠宰坊的西头,猪屎尿的臭味紧贴在窗子上,屠宰坊喂了三条大狼狗,这些大狼狗总是喜欢朝林歌叫而向郝桂芝摇尾。林歌不敢外出,上厕所也得拿块砖头,只好整天陪着郝桂芝在床上,除了性交就是听听她家那个短波收音机里面的“和平与进步广播电台”。反正她的父亲不在家。
不过杀完猪以后,她的父亲总能提点下水回来,不是臭气熏天的肠子,就是鲜红流水的心肺,当然了,有时也有一篮子骨头,煨汤给怀孕的女儿喝。
“吃青菜,儿子今后就得麻痹症。多喝点骨头汤,儿子就强壮。”郝桂芝这么说。
在被猪喊狗叫环绕的那间房子里,郝桂芝生下了一个女婴,郝桂芝整天“儿子儿子”挂在嘴边,结果未能如愿以偿。后来当林歌听说男人性欲强就生男孩,女人性欲强就生女孩后,暗地里想,这个女人只配生女孩。
一个丫头片子,头发却长得极像林歌,微微曲卷,肤色也好。只是脸盘大点,眼睛发肿,这些完全是郝桂芝的遗传。
孩子满月的时候燕子从沙市回来看望,这使林歌尴尬了一回。燕子长高了,白胖了。燕子可能在沙市已经听说了,这个女孩子不愧为郝桂芝的私生女,竟像没事儿一样,十分高兴她母亲为她生了个妹妹,也不管是谁的种,似乎这妹妹与林歌无关。
燕子喜欢这个同母异父的小妹妹,抱着她玩,给她换尿片。但是,还是像过去一样,不再对林歌有称呼了。不过,对林歌却一如往常笑眯眯的。
林歌在县城抚养他的女儿近半年中,错过了一次招工的机会。不过事后他没什么太大的后悔,招工不是武汉,而是宜昌三三O工程。招工去了的人后来写信来说,跟当民工一回事,住工棚,背水泥,离家乡武汉越来越远了。
女儿很快就满了一岁。那时候,郝桂芝重新当了母亲脸上放光,下垂的胸部又鼓起来了,胃口也因天天喝骨头汤弄刁了,竟呆在县城不再回生产队去。
林歌却要回去,林歌去参加几天生产,然后分回每个月的口粮,林歌把口粮分了,打了,筛了,用口袋装着,借生产队的板车拖回县城来,不光是粮食,还有土豆、红薯、麦秸、棉梗,林歌按照郝桂芝的吩咐全部得拖回县城。
林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县城,他找到了一份临时工,就是郝桂芝曾经干过的,把河坡码头的牲猪成群成群赶到牲猪仓库去。这份活下贱,但比在生产队出工强多了。林歌在异乡的县城里赶着猪,同一些老老少少的当地居民一起,用竹条鞭打着,吆喝着。有个别时刻想逃跑或者赖着不走的猪,就得靠林歌这种小伙子了:揪尾的揪尾,拖耳的拖耳。拖到仓库,一次就是一块五角,生产队超支,他将这些钱去还超支款,余下的还可以买烟抽、给郝桂芝父亲交生活费。
林歌的女儿叫林灵。
在林灵满一周岁时,林歌去生产队,想会一会一同下乡的战友,仔细寻寻,发现都断断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各种各样的路子,各种各样的关系和办法。没走的,就是结婚在农村真正扎根安家了的人,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死去的人。
林歌见到了二队的小严,小严生了第三个小孩,又黑又瘦,不像名堂了,完全看不出是武汉知青。小严在衣服上揩着鼻涕,谈起林歌的事,林歌以为她会数落他一顿的,可这位战友却说:“过吧,过吧,咱们反正在农村一辈子了,你比咱们多长了个心眼,没拿结婚证,到时一招工,扯腿就走么。回武汉后,你再找个姑娘伢,把姓郝的一脚蹬了,那算什么!”
“是啊,”林歌说,“我死活不拿结婚证,但女儿我是要的,不管怎么说,女儿是我们下放农村的见证,是亲骨肉,至于是跟谁睡出来的,哼,那就管不得这多了。”
也许林歌有点过于乐观,林歌始终相信他会在不久的将来能回到他的故乡武汉去。“等所有的知青都他妈的走光,最后一次机会总会轮到我吧。”
他差不多忘记了一个人,这就是曾与郝桂芝有一手的生产队长。这个矮壮的两腮咬肌凸出的乡下男人,对世界一脸的仇恨。当然,他恨林歌,这个乡下人虽然在情场上完全不是林歌的对手,可他捏着知青的生杀大权。林歌并不嫉妒他,因为林歌并不爱郝桂芝,然而他却嫉妒林歌。林歌和郝的非法同居生下一小孩的事,本来算不了什么,这类事在当地人中、在知青中屡见不鲜。可经队长在招工干部面前一渲染,年龄的悬殊、郝的两个不光明正大的女儿,都使林歌成了一个可怕的人,甚至被认为是道德品质低下的人。
林歌在1974年的正月初一早晨,到生产队长的门口放了三个擂炮,炸飞了生产队长腌咸菜的一口大缸。林歌对着一脸惊恐开门的生产队长说:“给您送恭贺来了。”林歌用荆州腔这么说。
当生产队长跑去喊大队民兵连长的时候,林歌骑着自行车早就踏上了去县城的大路。
这是在忍无可忍、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林歌对生产队长的一次礼貌行动,它幽默,是一种警告。可是生产队长并不害怕,只能更加激励起了他的恼羞成怒,一次又一次不给林歌离开乡下的机会。事实上,林歌很少在生产队干活了,他在县城干临时工,只不过粮食指标在生产队,每月必去交钱分粮。
等到他原来队里的那几个教授的儿子都招工走了,现在生产队的人都差不多忘掉他,最后一批知青大招工的时候来了。不过这一次只有县城招工的指标。
离开乡下吧,没有机会了,谁都不会放过这次机会,重要的问题是能重新吃上商品粮;况且邻近生产队还有零星几个武汉知青,他(她)们也没有拒绝去县城的机会,管它是不是武汉!
林歌招工到县装卸公司。这一次生产队长无法再卡他了。林歌后来在招工干部那儿看到了那张“贫下中农座谈意见”,其中生产队长的意见是“今后要注意道德品质的修养,遵守纪律”。这当然是相当婉转的了。这位生产队长虽然恨,却怕武汉知青再在正月初一早晨往他家窗户里扔擂炮。
郝桂芝母女也返城了。成千上万的下放户们,贱卖了数年辛苦置起的农具、犁耙、胶轮车、箩筐扁担,筛子簸箕,带着耗尽的身心,一无所有的家庭,重新回到了街街巷巷,祖居的地方。
这一年大约谁都记得,这一年是197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