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田野上一片闪光的镰刀。凉爽的夏夜真是又美又安宁。
夏威夷抬起头揩汗。远处的炮楼也很安静,没枪声,没狗叫。这样,只要一夜,大家拼命割了,打了,埋了,带上一袋麦子就可以躲了,跑河西去,跑宜昌汉口去。
夏威夷有一把力气,腰也硬,一气割了三垅,茭笋在后头绾草腰子打捆。
周围的地里只有斩麦的沙沙声。夏威夷想抽袋烟,把烟锅拿出来,闻闻,又插到腰上了。夏威夷坐在麦子上,夜风一吹,汗收了,人就发困。瞧瞧后面的茭笋,弯着腰正捆得带劲呐。那女人的影子,越朦胧越好看。
“茭笋,你过来。”夏威夷低声唤。
“干什么呐。”茭笋慢慢捱了过来。
女人的汗味也那么好闻。夏威夷抽了两下鼻子,一把抱住她,将手伸进她衣裳里面去。
“一身汗呐。”茭笋说着就自己倒了。
后来这女人在下面像条受伤的小狗般呜呜起来,夏威夷赶忙蒙住她的嘴:“茭笋,你别这么,鬼子来了就坏了……”
夏威夷爬起来的时候,看见田垅空地上有个人影站在那儿。夏威夷走了过去。
“哪个?”夏威夷攥紧镰刀。
“我。”老糜的声音。
“你,你坐么,你吃烟不?”夏威夷说。
“我不吃烟。”老糜仍像根木桩站那儿。
“都在割哪。”夏威夷说。
“嗯。”
“鸡叫头遍了。”
“是么。”
夏威夷揣摸着老糜什么都瞧见了。夏威夷神情自如,夏威夷说:“你不跟你娘一起走?”
“喔,我不走,我守着娘,我娘我背不动。”
“鸡一叫,天就要亮了。”夏威夷又说。
“是么,天快亮了。”
夏威夷此刻看老糜手里也有一把镰刀,正拭着刃呐。这时,茭笋也走了过来。老糜肯定瞧见了。老糜咳了一声说:
“你们,走吧。别恋着这点麦子,我守着呢,我为大家守村子,我对不起大家。鸡叫五遍时,全部离开麦田。”
老糜边说边走。老糜绊在土疙瘩上,走得很沉很慢。
茭笋突然大声说:“走哪儿去?哪儿不是刺刀?!”
“你们走。”老糜低着头消失在垅沟里。
夏威夷在那儿有点得意,夏威夷歪着嘴说:“老糜砸了自己。老糜算计去算计来,还是把他娘的香断了,看哪个还为他娘烧香。”
“我不割了,夏威夷,这么说我就气。你想走就走,我也走,我嫁人去。我嫁地主老财资本家,我吃香的喝辣的去。”
这女人,怎么一忽就变了?刚才在下面还哼哼的。
“茭笋!”
“我要给老糜娘供香,就冲他不走,我也要烧三炷天香。”
“茭笋你又赶我,都赶我走。”
“你这个劁猪佬,你怎么不去喊短裤党来帮我们护夏收咧?你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猪惹的祸!”
“我又不是书记,我喊哪个?”夏威夷叫屈。
“我要你喊你就得喊!能喊几条枪就是几条枪。听说新四军打到河西了,你过河去喊呀!”
茭笋叉腰跺脚,夏威夷只好说:“好,我去喊,我去喊。”他妈的这女人犟哩,你犟得过女人?
夏威夷最后看了一眼茭笋,丢下镰刀就开跑。
月光如水,田野上一片闪光的镰刀。凉爽的五月夜真是又美又安宁。
夏威夷磕磕绊绊地跑,夏威夷气虚了,红汗白流。夏威夷猴着腰在交通沟里跑,跑过坟山,跑过滩汊,泥一身水一身。夏威夷总算来到了河边。寻思着怎么过河。河边的炮楼多着呐,夏威夷看着月光下银带子一样的河水。过河去,黑灯瞎火的,哪儿去找新四军?河过得去?茭笋让我死咧,这女人诅咒我死呐,这女人不讲感情。露水好重,露水打湿了夏威夷的头发和短裤。一路的麦芒不时刺得他四肢皮疼皮痒。夏威夷觉着活得没滋味了,被女人赶来赶去,那还有活头!好嘞,请新四军是假,赶我滚蛋才是真。我没这么苕货,我请新四军?请新四军给老糜帮忙?
夏威夷干脆困觉。夏威夷躺在一片茅草里,正睡得香,听到一些铁器碰撞的声音和脚步声。夏威夷马上惊醒了,马上屁股朝天趴地下。
……鬼子?!鬼子扫荡了!
鸡开始叫第二遍。那些荒鸡,远村的荒鸡,叫第二遍了。
夏威夷手抓着土垡,僵硬的土垡,砸什么,都可以一砸一个洞。
夏威夷想到茭笋,茭笋还在田里呐。鬼子比公猪更厉害。想到那些家伙能干出的秽事,夏威夷就不能忍受了,夏威夷的手摸到腰里插着的劁猪的家什。喔。报个信么,劁了个东洋杂种!
夏威夷看见几双脚从他身边踏过去,差一点踩着了他的脑袋。
又过来了一个,突然在他面前站住了。
怎地,发现老子了?夏威夷缩着头,一动也不敢动。那家伙干什么呐。哼了一声,一股腥臭的液体直冲夏威夷脑门,还热呢,趁热浇哩,闻闻,妈呀,日本骚尿!夏威夷闭住嘴,不让自己呼吸。夏威夷的劁猪刀捏得跟平时劁猪一样有力。夏威夷伸出手去,一把勾倒了鬼子,神速地去摸那个还没送进裆里去的赘物,劁猪刀划了一个圈,赘物就像剜萝卜剜下来了,最后残存的骚液和血水溅到夏威夷脸上。
鬼子哀哀地惨叫起来,同时枪响了。这家伙不知是有意还是枪走了火。夏威夷把那半截赘物扔了老远,拔腿就往河边苇丛里钻。
枪声正满世界响呐。
听到枪声的时候杨五六的两亩地已经割完了。杨五六一抬头,就看见了一排刺刀的寒光从周围射来。乡亲们有一、二十人都被逼着退到杨五六的空地里来了。
一个个踩着麦茬子。杨五六拿着冲担,两头包铁的尖家伙,也不比刺刀差咧!杨五六见到了仇人,眼睛明了,杨五六摸摸受伤的鼻子,蒙着嘴,想喊。
“哒哒哒……”
机枪响啦,人割麦一样地倒。瞅瞅左右,人呢,他娘的人呢,刚才好好的,怎么都不见了,躺球了?
“还我的鼻子!还我的鼻子!”杨五六石破天惊地冲向前去。
“哒哒哒……”
杨五六身上打出了一溜窟窿眼,像天上的繁星,杨五六还握着两头尖尖的冲担,发疯一样地往前冲。
“还我的鼻子!还我的鼻子!!”
杨五六的两只眼睛也打瞎了,杨五六没有倒下,这时他双手扶着冲担,冲担戳进松软的土里,像一根树桩。杨五六双手抱着冲担,腾出手在空中瞎抓。
“还我的鼻子!”
杨五六的破衣裳挂在冲担上,身子也就那么挂着了,挂在那儿血口喷人:
“还我的鼻子…”
血填满了嘴,杨五六的呼喊声被自己的血给淹没了。
夏威夷一瘸一拐地走出芦苇滩时,枪声有些稀落了,哭喊声和狗吠声也稀落了。
夏威夷顺着来路一直向自己村的麦地走去。
老糜,看你怎么收拾!夏威夷这样笑咪咪地嘀咕着,结果他踩着了软绵绵的东西,一摸,是死尸。
死人了?喔,死人了。夏威夷有点骇怕起来。
鸡叫第五遍了,天、地、树、屋,都现出似梦非梦的影廓来。
夏威夷看到了杨五六,这个裁缝还挂在冲担上,像个顽皮的孩子。
“茭笋,茭笋!”夏威夷在淡淡的雾里喊,夏威夷像个游魂,穿过一堆堆死尸。
“茭笋,怎不回答我呐。”夏威夷在沟坎下总算看到了茭笋,她赤裸的身子白得发亮。夏威夷去摸她冷冰冰的奶,冷冰冰的大腿,全粘稠稠的。夏威夷去拍她的手,手捏得紧紧的。抓住什么咧!夏威夷咬起牙掰。
在怀里摸出那个镯子。夏威夷捧在手里吹了吹,然后,轻轻地戴上茭笋没有热气的手腕。
“老夏。”
夏威夷浑身发寒,转过头,见是个活人喊他,是老糜。老糜手上举着几根香签子,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打嗝。
“我去土地庙给我娘找香去了。我娘没香了。我在庙里,我藏在土地爷的肚里,我以为都死绝了咧。”老糜干巴巴地说。
“茭笋……”夏威夷也干巴巴地说。
“麦子,真黄了呐,像遍地黄金。麦子可是个好东西。”老糜说。
“看你说的。”夏威夷说。
“是呐,是呐,麦子熟了,好香的风。老夏唱个歌子吧,老夏。姐儿生得嫩蕻蕻……”
老糜边唱边走。夏威夷坐在那儿,对茭笋说:“你别听他唱,他盘算你呐,茭笋,你睡你的,你别听他唱,他是个疯子。瞧他打嗝,老糜是个酒疯子……”
村里死一般静,没一个人啦,到处冒着青烟。老糜在村子里走。
老糜走进自己的家就喊:“娘,娘!”
娘还躺在床上。
“娘,我找香来了,我给您烧香。”
老糜摸出火柴,跪在地上,把三炷高香一根根点着了。
“娘,你醒过来了吗,娘?你想吃新麦粥吗?”老糜唤着。老糜看见娘总算睁开了眼。
“娘,你笑一笑,笑一笑咧。”
娘看着坍塌的屋檩,看着屋罅上的天空,娘张开了嘴:“咯咯咯,咯咯咯……”娘笑了。
“娘,你笑,你只管笑!”
“咯咯咯咯……”
少女般的嘣脆的笑声,穿出断墙,回荡在村子里,田野上。那时候,残星正隐去,东方已经通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