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轮车发出鸡叫的声音,早晨的露水正重。露水湿润,麦子和早晨爱开的野花,把一些香气送到小路上,送到三个男人的鼻子里。五月到处香。
夏威夷穿着短裤,老糜穿着对襟,杨五六穿着草鞋。杨五六推车。车叫,地里土蛙和蛐蛐、蝈蝈也叫,麦浪起伏,三条汉子穿行其间。
炮楼的膏药旗在麦子上迎风飘扬,那旗在天空里像只充血的眼睛。夏威夷捏拳,老糜皱眉,杨五六苦脸。
“我来推么。这×日的天一走路就燥。”老糜揩着头上的汗对杨五六说。
杨五六没说话。杨五六歪着屁股推车,二百斤白生生的猪肉卡在独轮车两边,几只苍蝇追着叮。
“我欠你们的情呐。今后我给你们做棉衣,做皮袄,我当牛做马地做。老夏,我给你做短裤呐,橡筋短裤。”
“给我做,好么。”夏威夷走在前面说。
“我给你做十件八件,花短裤。”
“我又不是女人,要花短裤做什么!你还是给女人做去吧。”
老糜说:“老夏,你脾气不好。杨五六你少说两句,快推呀。老夏你到了炮楼千万别说什么。”
夏威夷说:“老糜你像鬼子的儿子,老糜你心里很深呐。”
老糜说:“深什么?我不得不考虑,一个苕货当了会长,也会这么考虑。我深什么呐,深我早到镇上卖酱油去了。”
夏威夷说:“那就看你的。”
鬼子见了猪肉,个个喜笑颜开。
“你们的,良民。”鬼子说。
“那是赔罪了,我们村,与大和民族,亲善的有。”老糜比比划划地说,“我们,是天皇陛下的,臣民。”
杨五六与夏威夷夹着卵子坐在墙边。老糜弓着腰,笑得把嘴角扭到耳朵边去了。老糜说话的时候夏威夷喷着鼻子,夏威夷竖着眉看着两个鬼子搬他的公猪肉,鼻子喷得叭叭响。老糜忙说:
“皇军,麦子黄啦,我们回去啦,收麦子再来慰劳皇军。我们村,统统的,喜欢皇军。”
鬼子说:“你的,假话的干活。”
老糜说:“我们收的麦子,是皇军的功劳,皇军不吃,谁吃!皇军功劳,大大的。”老糜伸出一个大拇指直晃。
皇军被说高兴了,按住正欲起身的老糜说:“那好,你们三人,统统的,咪西咪西。”
老糜被按回原位,看杨五六,又看夏威夷。
“哈哈哈……,好,好,皇军瞧得起,我们咪西咪西。”老糜装着十分轻松的样子。
这时,夏威夷拔腿就往外走。杨五六傻了眼,老糜正欲去拉他,鬼子在门口拦住了,枪横在夏威夷胸前:“一个,也不能走,统统的留下。”
“谢皇军,谢皇军。他的,拉尿的干活。”老糜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鬼子悟出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鬼子走了。杨五六说:“老夏,吃吧,咱们吃吧,比他们吃得更多。”
夏威夷说:“我掀了他们的桌子,我的公猪呐!”
老糜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说:“夏威夷,我操你妈,你装哑巴咧,你说什么,你这个哑巴。”
“我操你妈!”夏威夷瞪起眼睛回骂。
杨五六两边挡着。
三人都不说话了,三人都枯坐。坐了两个时辰,肉香已经飘过来了,就是没人端上桌来。又过了一会,两个鬼子端枪进来了。鬼子的枪渐渐对准了老糜他们三个人的脖子。
老糜看着枪,枪上的刺刀,想跟他们笑。于是老糜笑了一下,刺刀没笑,刺刀寒光闪闪,老糜就把笑僵在脸皮上了。笑僵在脸皮上,皮笑肉不笑,其实是哭的表情。再扫杨五六和夏威夷,哇,杨五六脸白煞煞的,夏威夷黑惨惨的。
“皇军,我们回去了,我们走了。”老糜摸着硬硬的脖子说。
鬼子的刺刀按着他们的肩胛,动不能动。
这当儿,一脸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端上桌来。
三双筷子摆在三人面前。
“吃!”鬼子说。
“一起吃吧皇军!”老糜说。
“废话的不要,吃!”
刺刀敲着脸盆,叮叮当当地响。老糜先拿起筷子,“吃吧吃吧,皇军的怪礼性,逼着吃哩。”
一个人夹起一块肉,硬着头皮往里塞。
嚼不动,皮太厚啦,老啦,肉呢,一股骚味,皮和肉都在牙齿上顽固不化。
“吃,吃,吃进去!”鬼子喊了起来。
老糜想想哪儿不对劲,老糜的牙齿停止了嚼动,望着鬼子和猪肉。
“吃!”
老糜听着这样的喝令,想法吞。老糜看见杨五六也在想办法吞,脸却越来越白,接着又越来越紫。杨五六的脖子伸长了一截,杨五六把猪皮吞进去了,猪皮卡在喉管里,杨五六的脖子就粗得不行。杨五六憋呀憋呀,杨五六出不了气啦!老糜踩踩夏威夷的脚趾头,示意他瞧杨五六。杨五六喉管里的猪皮在慢慢活动,像太阳往西边落,落得很慢很抒情的样子。杨五六用手擀脖子,硬是把猪皮擀进了肚里。终于,老糜和夏威夷听见杨五六的喉管里蹿出来一口比屁还响的气流,“啪”的一声,杨五六才缓过神来,脖颈恢复了原状。
“吃!吃!”
刺刀在肉盆里搅呐。老糜横下一条心,也吞了进去。
夏威夷呢,夏威夷搛着猪皮一动不动。一个鬼子突然用刺刀尖挑了夏威夷筷头上的猪皮,夏威夷的筷子掉在地上了,滚了几滚,滚到鬼子脚下。
刺刀挑着猪皮,准确地塞进夏威夷嘴里,碰得牙齿嘣嘣响。夏威夷含着猪皮也含着刺刀。
老糜赶快拉住鬼子的枪说:“皇军,让他自己咪西,他会咪西。夏威夷,咪西,你咪西!”
夏威夷含着那把刺刀,东张,西望。
“吃,你个婊子养的,吃!”
夏威夷被骂清醒了,从刺刀上叼下猪皮,一仰脖,吞了,吞得一干二净毛都不剩一根。
“再吃!”
“皇军,哈,皇军,我们吃饱了,确实吃饱了。”老糜拍拍干瘪的肚皮说。
“这是,什么肉?”一个鬼子把脸盆的肉挑得四处飞散,肉汤也溅了三人满脸。
“皇军,猪肉呀,不会是别的肉。”老糜比划。
“什么猪?”
“喔喔……”
“说!”一个鬼子突然抓住夏威夷的衣领。夏威夷被抓了衣领,火就上来了,刺刀进嘴里还没这么烦人呐,夏威夷露出硬梆梆的牙齿,一只手竟去后腰找劁猪刀,才知道没能带来,被老糜收缴在村里了。
“皇军,皇军,他是哑巴,他的脑袋有问题。”
鬼子又转向杨五六:“什么肉?”
“是、是公猪肉。”杨五六说了!
“嗬嗬哈……”鬼子狂笑起来,马上又绷紧了脸。“八格牙鲁!良心大大的坏!”
鬼子的刺刀按着杨五六的鼻尖,杨五六的鼻尖马上流出血来,再一挑,杨五六的鼻尖翻过来啦!
“呀……”杨五六总算哭出声来了,杨五六满脸鲜血,抱着鼻子在屋里团团转。
“皇军,皇军,手下留情。皇军,我们一定再送好猪肉来,我们再送两百斤来。”老糜的两个指头使劲往下压。
三人回村的时候,全村人争相看杨五六的鼻子。老糜说:
“走开去,走开去,你们马上不也一样吗?”
捂着鼻子的杨五六呜呜地哭。夏威夷说:“老糜,好么,好下场么。我不是哑巴,你怎说我是哑巴咧!我当时要骂鬼子了,你怎么说我脑袋……”
老糜说:“你骂么,你现在骂么。你当时骂,现在还有人回来?”
夏威夷说:“你以为我真不敢骂?总有一天,我要当着你的面,骂那个东洋杂种狗血淋头。”
“那你有种。”老糜说。
“连你一起骂,糟蹋我的猪,让杨裁缝鼻子不是鼻子,耳朵不是耳朵,你心毒哩。”
杨五六说:“猪肉我没吃,嚼不动,这头老公猪,误事呐。”
“还我猪来!”夏威夷双拳捶着大腿,“还我的猪来!”
老糜慢慢走上土台,乡亲们都站在台下。
夕阳西沉,鸟一群一群地从麦田里飞起,麦子的香味愈来愈浓,愈来愈野,到处散布着不贞的消息。
“乡亲们,各自逃命吧!”
老糜突然这么大喊了一声。老糜就嚷嚷了这么一声,气就衰了,跌坐在土砖上。
“周围的村子都三光了,咱们的命数也到了。”老糜嗫嚅着,前面的人都听清了。
杨五六跳上了台,杨五六拉着老糜说:“兄弟,我的鼻子呢,我的鼻子,你不能甩手不干呐。”
夏威夷也跳上了土台。夏威夷紧了紧短裤对大家说:“乡亲们,不能让老糜歇着,乡亲们给他老娘烧的香怎么算?我的猪、丝绸怎么算?老糜,你想抽腿没那么容易!”
老糜说:“再弄二百斤?乡亲们呐,我这个会长把骨头剐了,把我娘剐了,也没有二百斤。村里猪毛都没一根了,所以我说,父老乡亲们,快收拾东西跑吧,到外面投亲靠友,讨米要饭吧,这地方不能呆了,这地方不是人呆的地方,是狗呆的地方……”老糜仰面长叹。
“我们的麦子咧,我们的麦子!”
“对,我们的麦子,我们的麦子!”
“我们的麦子!我们的麦子!”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禾场的土台前,一片哭声。
“父老乡亲们,两天的时间,你们抢吧,提着脑袋抢。不要命的就抢,要命的赶紧走。”老糜顺水推舟,只好这么宣布。
月光如水,田野上一片闪光的镰刀。凉爽的夏夜真是又美又安宁。
夏威夷看着杨五六用布裹着鼻子耳朵下地去了。夏威夷在门口见杨五六往田里走去,背着冲担,两头尖尖的冲担在月亮下像一件兵器。
许多人的冲担全像兵器。
夏威夷没猪了,就等于没事了。夏威夷没田没地,也不佃谁的地。现在,夏威夷唯一的出路就是走,夏威夷腰里绑着劁猪刀,夏威夷是个流浪的命。
夏威夷一个人要走了,他看见慌慌乱乱、高高低低的嘈杂声,全是往田里去抢麦的,都在赌命呐。夏威夷收好几件短裤绾个包袱,手上拿着那个乌龙玉镯,站在自家院场上。玉镯闪着幽幽的光。
夏威夷走了。
走着走着停在了茭笋的门口。茭笋正拿着镰刀出来了。
“茭笋。”
“我割麦子去。”
“你一个女人家哩,不能去,鬼子要扫荡来了!”
“要死也不死我一个。”
“茭笋,跟我走,咱们走到天涯海角去。咱有把劁猪刀呐。何愁混不到饭吃!”
“我不。”
“性命要紧。”
“就你怕死!夏威夷,你还是短裤党党员呐!”
“茭笋你说话……”
“我割麦去了。”
“哪个帮你挑?”
“我自己挑,我又不是没有肩膀。”
他看见茭笋扭着美好的屁股往月光深处走去。
“跟我走!”他拔开腿就冲上去拽住了茭笋。
“你放开我!”茭笋挣扎着,镰刀在空中乱划。
“你跟我走,你是我的,不是老糜的!老糜赶我走咧,老糜用这种方法赶我走。茭笋!……”
“你走,你走!……”
“哟!”茭笋听见夏威夷这么叫一声,就蹲下去了。茭笋不知怎么回事,在夏威夷膝上一摸,黏糊糊的。“你怎么啦?”
“没怎么,掉了块肉。”
“血?!……”手上是血,血腥味异常发腻。“夏威夷,哪来的血?”
“你镰刀割我大腿了。”
“唉嘿嘿……”茭笋哭了起来。
夏威夷说:“我命都不要了,还怕掉块肉。”夏威夷站起来,说:“茭笋,我帮你割麦去。我估摸掉块肉跟掉个脑袋差不多,我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