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是他们惟一的儿子,他们完全有理由无限信赖他,无限热爱他。父母之心,天下皆然。
我看见矮子和他的母亲把被子和棉絮都搬到甲板上来,用一根绳子从桅杆拉到艄楼。矮子在帮他母亲洗床单被套什么的,一双短脚在脚盆里踩出大窝大窝的洗衣粉泡沫。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矮子在泡沫的簇拥下像一个神。
他们把脚盆清完了倒掉脏水,女的朝我喊:“小陈呀,洗么,你洗么?”
我说:“洗么?”我摇摇头。
矮子说:“脚盆漏水。”是跟他母亲说的。
我马上附和道:“要打桐油。”
矮子说:“现在不是打桐油的季节。今天说不定镢两条肥鲴子的。”
矮子准备把脚盆拿回艄楼中去,去钓鱼。我就说:“我懒得洗。晒么?晒鬼。”
我看见他们都很满意我的这种懒惰和窝囊。那时候,我把头发蓄得很荒,完全没有样子。那时候我很少打肥皂。那时候我的枕巾经常当抹脚布。因为我看见驾长的衣服总是差两颗扣子,而他的老婆视而不见。他跑长水的时候就趿着一双不是拖鞋的布鞋,鞋帮踩平得像一块黑膏药。
在让他们适应我的同时,我也去适应他们。我的小米瓮摆在他们的艄楼里,还有我每次开航前买的足够一个航次吃的菜、酱油、盐、胡椒粉。我的两个碗放在他们碗柜的老下格,一个饭碗,一个菜碗。我的碗老是挪动,碗沿印满了他们的手迹。蒸饭是同在一个锅里蒸的。打自己的米,炒菜呢要等他们的菜炒完腾出火来我再去。吃饭他们在艄楼的一张桌子上,我便拿着饭碗与菜碗到艄楼后或船头去吃。我的小米瓮占了他们艄楼的地方,同我一样形神委琐。每次驾长的老婆喊“蒸饭啦小陈打米”时,我揭开它,揭开我的小米瓮,我看见小米瓮欲言又止,企求我的保护,它同我一样呆不下去,在孤单中打量着这个黑色的艄楼,它在问我吃了这些米究竟何用,上一餐与下一餐究竟有什么不同?我的小米瓮喂养着我,我的小米瓮是一个孤独者,独自在别人的艄楼陪伴着我的碗、酱油瓶和胡椒粉;它想像着我的耐心,为什么一次次把它掏空又一次次把它填满,每一个航次在启航的时刻都有没忘记它;它想像着它的主人为什么没有自己的艄楼,而为什么让它在别人的扫帚、拖把和板凳腿的经常教训下生活?
吃饭是一桩让我伤心的事,使我想到我像一个旧社会的小媳妇或长工。吃饭的时候他们三口在艄楼里,充满着一种殷实和谐的家庭气氛,矮子总是坐在上席,由他的母亲把碗、筷子和酒杯递到他手里——矮子也能像条好汉那样喝酒。他们的桌上还有一桩漂亮的家常菜:泡菜,泡豇豆、辣椒、冬瓜皮、白菜梗、骚瓜。那不是一桩好菜,酸,据说吃多了得癌症。但那鲜亮的色泽以及咬得脆嘣响的声音勾起我无限往事。我知道他们消耗泡菜的本事特别大,越是有肉鱼,有好酒的时候。我看见每天那个女人就坐在艄楼里择着红的辣椒、绿的豇豆和白的菜梗。而我的每一餐就那样胡乱对付了,味如嚼蜡。我端起空了的饭碗和剩余的菜碗随便从哪一根缆桩上站起来,打着很不像样的饱嗝去洗碗放筷子,然后用一棵烟的滋味来尽快消除吃饭的滋味。我听说矮子每天临睡前都要吃三根泡豇豆和两个肥厚的泡辣椒,这使我嫉妒得要死。
然而排泄更是一桩让我头疼的事。每天我都盼着天快黑,快进入深夜,艄楼里的闲聊和一桌撮牌该收场了,我也就该到空荡荡的甲板上来做事了。船上没有厕所,女人用的是便盆,男人就在露天。我佩服他们的坦荡和自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边同男女说着什么一边背过身去,瞄准长江就干。而我对着伟大的长江却尿不出来。后来我找到一个装桐油的陶钵,这个陶钵成了我的便壶。大便他们也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倒立着屁股消受。不管船上的人,不管上下游擦肩而过的船舶,也不管岸上的行人。仅仅听那倾泻到水中的声音也觉得他们是完全开放的,宽松、畅通无阻。我无法拥有这种本领,我要等到夜深人静。
我谛听着那黑艄楼里的响动,直到谁噗地吹熄了灯。前面的拖轮吭吭发着昏沉的呓语,桅灯朦胧,后边一尊尊模糊的黑艄楼阖上眼皮跟踵潜行。我打开舱盖爬出来,像一条见不得天日的蚯蚓,像一只心怀歹意的野猫,无声无息地弓身于甲板上。直到我相信黑艄楼的舱门的确是关上了,他们也带着一天的满足安然入梦,我便开始寻找位置。我必须在将军柱和黑艄楼的中间选择立足之地。将军柱前面是不准排泄的,驾长说要冒犯什么。他也搞不清楚这其间的门道,反正是祖宗订下的规矩,代代船工都必得遵守。那么也不能离艄楼很近,如果我弄出的声响惊动他们,我也会前功尽弃。我找准最佳位置退了裤子蹲下来,发现草纸已经在手心捏出了汗。
现在我必须全神贯注,气沉丹田,进入一种万物皆空的自在状态,然后尽快了结这桩每天必不可少又无实际人生意义的多余之事。我蹲在舷干上,半脚踏空,以防溜下去的废物污了船帮。舷下的水哗哗流,有无数磷光明灭,寒气冲人。我拽紧缆桩,害怕舷边有水鬼将我拉入江底。有一天晚上我就看见一具浮尸紧贴着我们的左舷依恋地迟迟不愿漂去。等我克服了水鬼的恐惧后我便机警地朝黑艄楼看,我老疑心那艄楼和瞭望玻璃里有一双眼睛朝我窥视,知道了我此刻的全部秘密。黑艄楼像一尊古堡在水中摇晃着向我走近,如一个装疯的醉汉,准备出其不意地给我一击。黑艄楼的顶盖像英国剑桥大学的博士帽,黑艄楼胸有城府,鄙睨地无声嘲笑着我这个干脏事的下贱家伙。
我害怕那舱门突然打开,走出来驾长或者矮子。我看看周围,没有一点隐蔽物,头上的天也黑得不那么爽快。我发现我的目标是太大了,即使蹲下来也还是一大堆。我干吗要长这么大个苕个呢,就没留个后路想到我有一天会招工到这船上来?我如果像矮子——那个侏儒多好,站着和蹲下都那么一点点,不占位置,不碍别人的眼,干什么都方便。
我瞎蹲了一场,把草纸丢到江中,等到躺到床上又觉得腹中胀得瘟疼。
我常常彻夜不睡算计着怎样把白天装到肚里的三餐快快倒出去。我多么希望能在那条船上响亮地放屁,大大咧咧地大便,像他们一样。我在航行中掰着指头数到目的港的日子,上岸的第一桩事就是寻找厕所。当我一身轻爽地从厕所出来,看艳阳高照,觉得人生美事也不过在于拉一泡屎罢了。
果然在涨水,在矮子母亲的一声惊呼之后,我看见矮子靠在艄楼的舱门口眼睛无事。他的靠也像蹲,蹲也像站着,使你分不清他那双腿的曲直。他的两只手无处搁,就暂放在双膝上依然如肉勺舀着空空暮色。我闻到一股草腥味果然是川水发了,长长的白沫挟带着挣扎着的枯枝败叶和腐烂的芦柴等植物。我点燃一盏风灯后转过身来看见驾长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他的眼睛在暮色中销溶着暮色,像两块僵硬的石头凸出死湾。我想一定是我刚才多看了矮子一眼。
“油加了?”
“加满了。”
“摁几下,捻大些。”
我捻大些。
“摁几下晓得么?”
我说“没有缝隙。”
他仍然极不信任地看着我,最后竟夺过去我手中待挂的灯,摆弄了几下。
“擦罩子放在嘴上呵几口气。”
我说“呵了几口气。”
我当然知道呵几口气,我每天早晨起来就挖鼻孔中的黑烟,马灯我认识它。
结果他去把灯挂在船头锚梢上。我站在那里,等于这件事又干砸了锅。
我知道我们此刻在走一条不熟悉的航道。
那川水的草腥味令我直作呕。
矮子穿一件臃肿的棉袄,我知道现在已是下半夜了。我看后头的一溜黑艄楼,都有不熄的灯,在船头有人撩水。矮子站在我的身旁,我和他各拿了一支钩篙,我们都无声地站着,钩篙上歇一轮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矮子到那边去拉屎,稀稀拉拉的很响。我知道他是吃了船上装的这批淀粉,也许是未经处理的工业淀粉,也许质量太差。他们说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矮子许是拉软了,钻进了黑艄楼。
黑魆魆的岸影冲着我而来,现在我一个人了,我的烟头烧退着这困盹无边的暗夜。
不要困岸,就是这样吧?我站在命运错误安排给我的位置上,我想人生应该得到无数次惩罚。我的钩篙和我直指青空,我像一个远古的武士,我的船板破烂不堪,我感到了我自己呼吸的热力。一个活人,一个值夜班的水手。
不要困岸,就是这样吧。那拖轮拖着我们,像一支夜袭的部队,紧张而寂寞无声。我的钩篙时时去抵抗碛坝,岸沙陡立的崩坍激起一片水花。我是玩龙灯中的一个,我的船舷不扫到岸其他船也不会扫到岸,我们在自己的船上配合别人。天空高高的并不是我第一个来到一条船上。我听到河流在唱着荒凉的母亲之歌,兽皮帆绷着峡谷的强风,一个祖先的独木舟像一支银针消失进太阳之潮。我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而现在是一个值夜班的水手。
“困岸了,鸡巴日的!打野了?!”
我猛然醒来听见后面另一条船上的人在黑暗中喊。
一袋袋淀粉如一具具白色的死尸被一场古老战争的浩劫带往何方?我沉默着没有还嘴。但是我突然发现黑艄楼的人都没有睡;驾长在艄把旁架着腿,他的老婆把一团淀粉在手中揉过去揉过来,矮子坐在他母亲膝下。黑艄楼的灯光是暗红的,很低。有一团纠缠不清的缆绳在他们舱壁上挂着。
“矮子值上半夜,你值下半夜。”我去艄楼喝水的时候驾长说。
我在这话中听到了警告性的“指令”。而我并没有打野,船很正常。矮子的一只肉勺在他母亲膝下,沉重的大头一栽一栽的。我听见驾长打了一个很响的嗝示意要我出去。
船行得真慢,远山如城堞。那岸上一声清晰的鸡啼使我清醒了许多。我想到又该上工了,赶着牛,背着犁,卷起高高的裤腿;女知青们戴着大大的草帽,在朦胧的晨光中大地的呵欠打过了,水塘清冽冽地游动着蚂蟥,谁的脚踩到一根草绳惊叫起来,女知青隔夜的气息是那么好闻。晚上肯定有男女往黄麻地跑滚得一身草渣,有人在抄柯蓝的散文诗和苏联的《喀秋莎》,有人偷了一口袋队里没熟透的瓜因而手榴弹一样扔得满墙都是白色的瓜瓤和瓜籽。
天亮了,我看到一切都很正常,淀粉依然是淀粉,艄楼顶上铺上了一层露水,有女人在往河中倒便盆。我拖起洗把,从船头至船尾一点点地抹了一遍,把缸里吊满一缸水,再用明矾把它澄清,然后揭开我的小米瓮,淘洗好几把米,加上适量的水把碗放在锅台上等待驾长的老婆把它放进蒸锅,然后再提出一捆蔫黄的白菜来择我的早餐。
天亮了,船还在航行,永不疲惫。
我向驾长请假回去一趟。
现在,算算,我昔日的同学——知青战友都比我混强了,我现在深深地懂得了这一点,当我走到昔日的街上,看到匆匆的自行车流、百货商场和坐在柜台中懒懒不动的服务员,看到一些算命的瞎子和推着旧童车卖雪糕的老太婆。那些能说会道的通过“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了,早就远走高飞离开了这个小城,去创造他们前程似锦的生活,另一些人招工到国营工厂,把他们印有叫得响的厂号的工作服拿回来给家人穿。只有我最劣,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知青点的。也许我只是个中学教师的儿子,没有多少油水给那个神经质的大队女支书,最后还是在大彻大悟下给当时灯罩奇缺的女支书送了两个灯罩,但是已经彻悟得太晚。等她答应让我招工时只有这个船业社的指标了,不过当时还相当满意,心想这一辈子终于又能吃到粮票,再不必去队部称谷子,挑去打米房打,打了筛,筛了簸。我当时买了几个擂炮准备在女支书早晨没开门的时候放的,但是后来我还是默默地挑着我的行李走了,我把那几个擂炮丢在了身后坎坷的路上,满怀希望地朝我的新岗位走去。
我在街上无聊地遛达,看女人。船上没有女人,现在我来到陆地见到花枝招展的女性,又为凡心所动,我记起我已经二十二岁。我想我已经参加工作了,不管工作咋样,毕竟拿着几张工资,我要为女人而花。
我去见昔日知青点上的一个女友,那是我惟一接触的女性。我当时看她还漂亮,就用刻钢板的字抄了一本歌曲给她,后来她害怕参加劳动就弄到县花鼓剧团当演员。但是后来我发现她只有上妆后才有些看头,在阳光底下她不知怎么就生了很多毫无生气的蝴蝶斑,她由于过分修饰表情而失去了人情,跟她在街头碰见谈上几句也觉得够了。我们好像通过几封信,我把她的那些大大咧咧的信曾塞进枕套里,晚上走神时就拿出来读,想在那大众化的语言中读出什么暗示来,结果发现完全是徒劳。
“船业社么?”她恍然大悟地说,表示世上一切都逃不出她掌心。
“现在改成‘水运公司’了,是大集体所有制,很可能转国营。”我赶紧说。
“这我晓得,这我晓得。”
“我们公司的书记是国家干部,过去从银行转过来的。”
“船业社……对水运公司。”
“嗯水运公司。”
“据说派出所在册的流盗扒在你们单位就有二十多个。蔬菜队最多,三十八个,搬运站……对对装卸公司,也有二十多个,装卸公司跟你们是一个系统吧?”
“交通局。”
“交通局尽集体单位。你拿多少工资?”
我说“二十七块,青工,青工嘛。”
我说“你们现在演什么戏?”
我说“你比过去苗条多了。”
她说“《洪湖赤卫队》”
她说“你姐姐还在日杂公司吧?卖灯罩?”
我说“当然是卖灯罩。”
我一个人下了她们剧团那曲折的木楼梯,见一只断了线的电话机在过道里落满灰尘。我想她的胸脯也“苗条”了,全身也“苗条”了,像一根失去了弹力的皮筋,皮筋女人还有多少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