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前回到了船上。
我闷在尖舱里睡了两天,继续休我的假。我晚上撒过尿之后散了热气糊里糊涂地咬开瓶盖喝了很多酒,酒醒之后就很后悔。我想她瞧不起我因为我是船工,而船上的人瞧不起我因为我不是船工。那么我究竟是谁,我是干什么的?我跑到这墓穴一样的尖舱里睡是谁指使我来的?为什么没有人赶我走?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并且必须经过一块颤悠悠的跳板,这八辈子没想到的一个木船的尖舱为什么容忍了你这幽灵活鬼,无所事事的游尸舞荡的疲草包,从岸到岸从水到水,即使叩首三遭而拜,惊撞石脉之音又能唤醒自己?艄楼里一个侏儒的家族侏儒的后代限制了你想笑便笑且歌且舞的漂流壮举。舷水拍打着发出古老的沉响,而黑艄楼永不覆没,让我到陆地再去找个事干干。这空阔的水浸蚀我给我以什么启示?已经到了最后的耻辱和最后的光荣的分界时辰?我分明无法自欺欺人,像驾长那样永远自我感觉良好,而我感到了一个船工种族的兴旺,在我之外的一个纪元一种自由,独独留下了我随时可能遭到的灭顶之灾。
航行备缆:首缆。尾缆。前倒缆。后倒缆。腰缆。撇缆。
结:渔人结。反手结。套圈结。咬索结。缩帆结。双重结。双跨结。丁香结。
风:突然起大块黑色浮云,西北上空起黑色的坎子。三月三,九月九,无事不在江边走。南丝北蟒。水面如有蜘蛛丝就会起大南风;水面如有飞虫便起大北风。
国际信号旗:RY
航标志:过河标。接岸标。导标。过河导标。首尾导标。桥涵标。泛滥标。沉船标。
左舷通过:两长两短声;右舷通过:两长一短声。
锚:无杆锚(霍尔锚)。有杆锚(海军锚)。燕尾锚(大抓力锚)。
船位。地名。航向。舱角。气候。风向。风力。流向。流速及航道情况。水面船舶动态。会让意图。航行灯光。信号情况。
我要当驾长!
我找来了所有有关的书来读。船员手册。内河航行知识问答。航道图。驳船操作规程。
我要当驾长,既来之则安之,我要当黑艄楼楼主,坐在艄把旁饮酒吃泡菜。我要找一个娘儿们,我当然不会生一个龌龊的侏儒。我也要让这个矮子这个侏儒有事可干的,我要让他睡我的尖舱去,让他把一堆煤在河里洗白,晚上我就用四颗钉子把尖舱盖钉死,像钉一口棺材那样,让他闷死在里面,让这种侏儒船工绝种,而我堂堂七尺男儿的身材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站起来,面对长河落日,散霞飞流。
刚才已经是抛锚了,船却还在走,顶流而行。
进了洞庭湖口。
前面拖轮两侧都有很多人拿着测篙测水,篙竿间错,浪涌与雾气时时淹没我的视线;拖轮像一个病妇,那风中的雾号拉得嘶嘶哑哑。
“刚才矮子喊你没听见吗?”
我看见驾长跪在船头拉着打锚的嵌丝,他的脖子涨得很粗,那嵌丝硬绷斜插进水里,他像在水中拉一条大鱼,又像是被轻易地蛊惑后同一头水怪拔河。我也去拉。
“打艄去!”
我站起来往后头走,我站得很艰难也走得很艰难,扶住一切可以扶住的东西,黑杆齐水了,浪像章鱼的触须飞掠上来缠绕我,我感到一种下沉的快感。矮子也在扶住乒乓作响的艄楼舱门,他的母亲大白着屁股正拼命往便盆里撒尿。我往艄楼里走去,我的头发叫嚣着古怪的尖声。
“矮子,尿!矮子,尿!快屙!”
二十岁的矮子便紧张而富有激情地往他母亲尿过的便盆屙。
我抓住了艄把,木疖光滑而温柔。艄把感应着船尾之水,我听见艄把像一个娘儿们依偎着我在不绝的惊恐中向我低泣,我说:我来了。
“这边!这边!那边是浅水,听着么!”
驾长喊。我看见那边是一道粗粗的黑杠——流沙在奔涌,陷埋着胆敢靠近它的一切,当然包括小小的船和小小的人。
雾像一张网,使我们如在画里,艄楼舱门的乒乓声令人心惊胆寒。
我看见矮子和他的母亲已经跪叩船头,高举便盆,向天而拜。我瞅了瞅后头的黑艄楼,雾里浪里也有影影绰绰向天而拜的便盆。
一溜的便盆在艄楼之上,被病妇似的拖轮带着鱼贯而拜,在风里浪里。谁家孩子的哭声。
矮子母亲的衣襟敞开着,那油黑的乳房如树上风中的硕果。这果实生长着喂养了一个侏儒,这果实柔软而多汁,是一罐真正的生命之水。
驾长,交出钥匙来!看船尾耥平江河如镜,晨光如处子。你剔亮了艏柱的桅灯又把他轻轻吹熄,有一只蓝鸟在艄楼之上令人心醉地叫,因为你攥着艄把这生命的舵叶。
“矮子帆布矮子帆布!小陈你聋了吗?你没聋吧!你雷打痴了!”
船尾出现了又高又陡的泥浆水卷花浪。打张了?挖簧了?
驾长向水中啐了一口,他的脸完全扭曲了,他的全身像一块礁石顶着扑向他的水沫,他依然毫不手软地同水中那神秘的怪物僵持。只要等风过了就好了,雾会大开。只能走,慢慢地走。锚便是根,水老鼠船古佬的生命之根。
驾长,交出你装过止咳露的酒杯!对,是我,新来的驾长,年轻的驾长,一船容不下二主,咱们分手吧,各走各的路,回你的川东老家安度晚年去吧。当然得把矮子留下,矮子是一个活宝,奇物,矮子永远是水手,是猪猡一样的三等水手。让他接过你那把祖传的龙头水手刀——同我一样的尖舱的孤独,让他在孤独中成为荒野之兽。
“撇住!抵住!篙呢,篙?……姓陈的,用脚蹬,搁浅了!姓陈的,你的脚呢,你的蹄爪呢!!”
驾长,交出你的性命来!是性命,我一点也没说错。如果你需要的话,当然可以拿来他的性命,你让他的呼吸慢慢止熄在一个船工的传说中,跟水一样久远而不可捉摸。人类回到最初的位置去是没有道理的。驾长你安息吧,锚链上扁绿的神话草划出轻轻的水响,栈道上飘跌下一支仙笛,铜版画片的倒影伏在蜃气波动的梦中,驾长你就此睡去永不醒来。
“矮子,我的妈也!”
我看到矮子的母亲终于晕倒在水迹斑斑的船头。这时一线天光骤开,风平浪静,船上的便盆浪渣也熟睡得像一个个婴儿。艄楼大汗淋漓。所有的人都端坐船上,哑哑无言。世界恍若在隔世的梦中,幽邃而多情。
艄楼舱壁上那一盘纠缠的缆绳是白棕绳,像失血一样美丽,映着凶险的湖光。白棕绳又叫马尼拉绳。
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就在一个叫修坪的地方装运石头。
石头是自己抬到船上,这样可以拿到比工资高出两倍的力资。
下坡我总是在前面,上坡我总是在后面,我的奇怪的身高就可以同他们保持一种平衡,两不吃亏。我们喊着简单的号子,号子像一团灰色的云在河滩散堆的石头上徘徊。我们把最肮脏最破烂的衣裳拿出来穿着。我们在石头上对烟和喝酒。在石头缝里撒尿和屙屎。我们有时候用十六根杠棒抬一块石头,把跳板压得吱吱乱响,像抬一口贵人的棺材那样在冬日黄昏的路上走向墓地。我们流很多鼻血,以及被石头撞破手指与脚踝的血。我们每天要在那很短的路上沉重而繁复地走几十个来回,硬着头皮看脚下每一颗熟悉的石子混着泥泞。我们也到修坪镇上打了一只野狗来壮阳补肾,在狗肉锅里放一把把的尖辣椒,吸溜着干冷的北风吐很浓的酒气。
然而矮子不这样。
矮子和他的母亲跟我们拿同样的力资。矮子母亲的职务是炊事员,炊事员就只烧饭而她并不炒菜,矮子是那挞子水老鼠中惟一读过五年书的人,知识分子。矮子穿着很漂亮的皮鞋,小黑提包里露出半截算盘来。而他们并不知道我也能打小九规更能打大九规,疯狂地爱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舍赫拉查达交响组曲,不知道我会画画,会拉手风琴和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并且在农村小学当过班主任。也许他们知道但是他们并不需要我的这些,他们要的是你的力气和好水性,是像一条狗那样可以随时使唤的水手。而结账的事不过加加石方和平衡分出一个人能拿多少钱,这一点矮子足够了。
矮子经常到采石指挥部去跟一些大官们办交涉,矮子坐在指挥部的木靠椅上像一个幼儿园的老朋友。矮子划方单因此还有指派调拨船的权力,采石指挥部的人便经常围着他转,到我们船上来给矮子敬烟。矮子的耳轮上经常各夹着一支烟,上衣口袋里挂着二至三杆笔。
矮子矮子矮子
嗯
矮子矮子矮子,先支一点吧没钱打酒了
嗯
矮先生
嗯
矮大哥
嗯。
没酒了抱夜壶拱嘴
牛鸡巴日的
给他们一点吧
最后矮子的父亲驾长解围说。矮子便拿出黑提包来,橡皮筋、夹子、米达尺,复写纸、垫板、一叠叠方单发票。矮子慢吞吞地把那些重新收拾一遍后才看清来人。来人早拿出私章来在口里呵了气站在一旁,矮子便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上找来人的名字,用指甲点住,又去数钱。矮子的动作不卑不亢,钱交过去后便接过一支烟来。矮子在艄楼里扒拉着算盘很是风光。在冬季有力资的时候他们便不垮矮子的裤子了,但是矮子仍要骂人。
到时我也要找矮子去领力资的。矮子平分了我的力资我却要在他手上拿力资仿佛那钱是他施舍给我的。
我排着队,轮到我了,我就想应该接过矮子的那杆笔把名字签得很流利很随便很潇洒,我想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三个字应该代表我的学识、水平、教养,而实在不是他们一挞子的祖传水老鼠,让他们或多或少稍微敬佩我一下。在这个艄楼里我只有一次这样显露自己真实本质的机会,我决不会放过它我等待了多久,想到有一天我总会在他们面前提起笔来的,而不仅仅是提起珠泪串滴的撑篙,提起丑陋臃肿的靠球和空空的水桶。
我签下了我的名字。
但也许是因为太紧张,对笔太生疏了的缘故,我发现我的三个字不会比矮子的好,至少看不出来特别的优秀,我发现艄楼里的人包括矮子根本没注意我的签名,都在口中念念有词地算计他们的进项。我后悔莫及,我沮丧得要死。我想也许是快一年没摸笔杆了,我很难再轻易驾驭它,在这船上不必要用笔。我又想也许是这展露的条件太有限,仅仅在三个字上是不能看出什么的,但现在只允许你写三个字:只许你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赶快放下笔来让下一个。仅仅只给了你三个字的机会,天哪!
我拿着矮子发给的钱退到艄楼的一个角落里去抽烟,我发现我的手颤抖得很苦。我的手已经不适应握笔写字了,我的手对笔有了一种恐惧和排斥。
仅仅只能写三个字。
我想这一辈子怕只能写这三个字了:我的名字。在当我要领取我用劳动换来的钱时,我就去握别人的笔在他们限定的地方写上这三个字。它不能代表知识、智慧、痛苦和一切,只表示“此钱本人已领”。我没有任何写字的地方。
三个字:
陈应松陈应松陈应松陈应松
陈应松陈应松陈应松陈应松
陈应松陈应松陈应松陈应松
冬天的太阳像蛋黄那样可爱,我坐在舱盖上触摸着那每一寸光线的温暖重量,血管里洋溢着忧伤的情调。我尽情地擂着我的脚丫子,我在一群流浪的石头中间,我已疲惫不堪。我的脚下现在放着两张报纸,是《参考消息》。这是我偶尔一次去采石指挥部偷来的。我非常认真地读它,每一个字都读。安莎社。美联社。法新社。塔斯社。《朝日新闻》。《美洲日报》。《联合早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我差不多把每一条消息都能背出来了,我把它从尖舱拖进又拖出。有好几次我准备用它们包卤菜和当手纸,好几次我还是把它留下了,上面落满了我寻章摘句时烟灰烫伤的黑迹。
从岸坡上滚滚的石头在水里砸出哗哗啦啦的声音,船也有时会微微颠簸起来。有人在野蛮地骂着石头,骂着僵硬的抬杠和一不小心就溜到你脚下来的轨道翻斗车。
嘣嘣嘣嘣。
有人在踢我的舱盖,我顶起舱盖一看,是矮子:矮子发亮的老式皮鞋。不知怎么使我想起了德国鬼子的集中菅。我,矮子的脚。他的脚离我的头顶并不远。
我说:踢么事呢?
他在上面,看起来他显得高大。他的脚一点儿也没移动就证明他有足够的胆量在我的头顶静止,而对尖舱下的一切要保持着一种蔑视。我不知怎地就闻到了那种猪皮鞋腐烂的臭味。
刚吸棵烟。我说。
翻斗车说我们把他们的轨道堵住了,今日有电影你大概知道吧?矮子说。
我说我当然知道,不就吸一棵烟吗,火柴才丢呢。
他说他要慢一点。矮子往艄楼走时对他的驾长父亲说。
我没说要慢一点。我大声说。
你叫他了?驾长明知故问地问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