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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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大寒立碑(五)

黄金口,你这个小小的镇子曾出现过那么多留洋学生、旧军官和作家,以及搞汉字书法的人,真使人不能理解。他们现在分布在北京、武汉、长沙、香港和台湾。他们几乎都在讲述着那一条河和那个富贵的地名,百感交集。

传说三国的时候,刘备转战荆楚,一日来到这地方,夫人遭雨淋,三天三夜不言不语,水米不沾。第三天的深夜,夫人突然对刘备说:“将军,给我炖点莲籽汤吧。”刘备喜得大叫起来:“娘娘开了黄金口,娘娘开了黄金口!”说这个故事的是我的外祖母,她的坟已经坍陷了。她长眠在小镇的郊野,她应该是幸福的,她日日看着小镇的沧桑,一句话也不说,像历史一样。只是我们,我们这些被各种观念所折磨的活人,才对你的一切感慨万端,充满兴致,黄金口!在被河水冲刷和崩圮的河边,我看着那些碎裂的瓦砾,青黑色的砖墙基,暗绿的铜钱。我想着我的小时候。那些从益阳来的柿子船,从巫山来的李子船。还有四川的舵笼子,湖南的铲子;桅丛像一些箭竹排列在夕阳下,河滩上堆满了篾席、蒲包和榨菜坛子,堤边是望不到边的木筒堆。现在,每年的洪汛带着长江上游的泥沙,淤积着这条水道。河床已经高过堤垸内的洼地了,小镇龟缩在垸子深处,河水和帆影从他们头顶流过,人们的表情看上去像一些打着新时代包装的古玩。

你现在的街道上新起了一些楼房,全部是用水泥建造的,缺乏装璜和造型的美感。一些临时凑起来的小商号里,堆满了零乱的日用商品。一家温州人开的发廊,里面贴满了男女发型的画片,温州来的人用各种颜色的化学药剂在当地人头上弄出一些奇形怪状的样式,收很高的价钱。但是那个老剃头铺还是生意兴隆,机关干部和农民们还是喜欢五十年代的发式。在这个剃头铺里可以刮脸和挖耳屎,温州来的人却不兴这个。但是,黄金口,你的茶馆里的人已经口齿不清了,供销社的窗户又小又窄,钉着防盗的窗网。到处是一些灰黄色的排泄物和垃圾。在河滩上,候船室一点儿也没改变,几排柳木椅晾晒着婴儿的尿片和腊肉,开往沙市的小火轮停班了,每到冬季,河道干涸,露出一个个龟背似的沙渚,几条鹭鸶船泊在雪滩边,成为寂寞的景色之一。207国道从你的旁边开过,汽车站开始变得繁忙起来。小小的售票窗总是挤满了生意人和小偷。每天三班从县城开来的汽车,远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一些穿萝卜裤的年轻人不习惯先买票后上车,爱从车窗里爬进爬出,用一双沾满泥巴的皮鞋撩过人们的头顶。车站的摊贩普遍使用八两的老秤兜售南方鲜果。黄金口,你已由公社的所在地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乡政府所在地,你高层的领导权职越来越小,他们不再组织召开群众大会,做形势报告和单位汇演了,而是见天陪着从上面来的各方面领导去个体餐馆没完没了地吃饭。黄金口,你没有特产,从古到今没有。可是黄金口,我这个外乡人的后代,为什么总是把你当作自己的家?为什么总让我梦绕情牵?在这里,我没有亲人了这里的亲人已长眠地下,只接受我一炷香,一把纸钱。可是,就是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色,这些似曾相识的面容,为什么使我心潮激荡?

黄金口,我看着你,从亡父的坟上回来,我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在荒凉的大堤上看着你,我无言。我想这些年,在外面,其实是一匹东游西撞的、无家可归的野狗。我想起那些街头沾满了煤灰的、睁着冷漠的眼神走路的狗。只有你,黄金口,最亲切的称谓,稀疏的杉林,废弃的河道,大堤和一汪烟梦似的水泽,物是人非。让我跪下来吧。我想起电视中那些从台湾归来的老兵,松弛的眼泡里蓄满了不轻易出现的泪水。父亲啊,我想起你同样是沦落异乡,你就是在我的这种心境下度过了你的一生吗?我看不出。我一点也看不出,正像别人看不出我来一样。父亲啊,无论怎样,这么活着,都是沉重而有味道的,它至少知道了什么叫深深的眷念。

祖父的小镇

你没有向我们描述过它,你似乎早已忘掉了那个地方,你把什么都埋在心里。

那儿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呢,祖父的小镇。而我的大姐夫是这样说的:那个水埠跟浙江一带的无二。那儿家家都用竹签扎刷把,每家门前都摆个刷把摊。那儿肯定长着许多竹子。那儿有一个钮扣厂,钮扣是用蚌贝的壳做的,不是塑料钮扣。那儿穷。

断指

“把米筛收起来吧,把它放到阁楼上去吧。”我的母亲对我说。

米筛的圈已经散了篾,米筛晒过苕干、麦麸和干鱼,就是那种从篾缝散发出来的米糠气味,使我想到我们是怎么长大的。

在光线黯淡的阁楼上,我独对米筛。老鼠在某个角落里啮啃着。我想起了你,父亲。我仿佛看见了你在房屋前临风筛着,簸着。这个老裁缝,用他那双裁衣裳的手端着它,把米和秕糠分离出来。

“罗师傅,打米去呀?”那些人向你打着招呼。

你歪着肩膀,挑着几十斤谷子,到镇郊的打米加工厂去。镇上的人明显地对你有一种鄙屑的神情,你这个下放了还滞留在镇上的乡下人,明显地过着一种乡巴佬的生活。你没有粮票,你挑着队上分来的谷子,自己去打。

父亲,你那时五十二岁吧?一个裁缝可是正当壮年啊。那是一个寒心的日子,你挑着谷去老远的加工厂,不一会就传来了消息,说你的手让机器给轧了。那时候,有消息说我们全家就要结束下放的苦刑了,你就要回镇来重操你的旧业,而就在这时你的手却轧了,并且恰恰是右手。一个裁缝的手该是多么重要!手艺人,手艺人,靠的就是一双手吃饭。孝裁缝和你的同行早就巴不得你断筋残手,你现在终于被轧了,被那种乡村打米的机器。我赶去时,你正坐在镇卫生所的换药室里,你浑身是血,举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麻木而惶恐地望着医生和看热闹的人。你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不晓得疼痛。有好心的人马上给县人民医院打长途电话叫救护车。母亲这时也赶来了,一见此景,马上昏倒过去,我们把她抬到一张桌子上,医生赶紧打针抢救。多凄惶,医生为你清洗伤口,在那些翻开的皮肉里摘出一粒粒谷子,为你缝了三十六针,四个指头都断了,这也真是奇迹啊,医生们仅仅把皮肉缝合了,当县城的救护车开来时,你抚着已经包扎好的右手,死活不肯去县医院,坐车要钱,住院更要钱。你不去,医生也没办法,可是开来的救护车要钱,七块,但我们拿不出来,镇卫生所的医生帮我们求情,说这家人全家下放了,拿不出分文的活钱来,只有等到年关分配。到后来,这七块钱的车费总算免了。

骨头总算慢慢地长拢了,伤口也愈合了,你的右手却有两个指头再也不能活动,像两截木桩。等你回到镇上的那个裁缝铺时,你的右手已经半残,你想方设法锻炼着用它去握针,握剪,却永远不及从前了。七年的下放生活,留给你的就是这半残的纪念。

父亲,在你的骨灰中我曾寻过那几截愈合的指骨,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模样。我没有找到,那个殡仪馆的老头把我粗暴地推开了,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在骨灰里寻找。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机器,冰冷的机器,绞杀着我们的生活。在所有农用机器中,我憎恨碾米机,正像我憎恨那个残酷的时代一样。父亲呀,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到你这一辈,能吃上一口饭是那么艰难?

关于加工厂

这个吞噬你的皮肉、碾断你手指的地方,一直闹鬼。加工厂座落在镇郊的坟岗上,在没有米打棉花轧的日子里,只有一个老头守着那些空旷的、覆满糠灰和雀屎的大屋。他们说,鬼经常在里面扒算盘。

那儿有很多皮带和机器,安在坑道里,磨损的轴杆粘满了锈机油。一些笨重的齿轮搁在坡上,守厂的老头总是在煮着饭喝酒。我跟你们讲起加工厂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它的,因为这个小镇的居民在当时有一半的人被赶到乡下去,他们必须到加工厂来打谷。那个笨重的柴油机的循环水是由两只大缸来完成的,一旦机器开动,缸里便热气腾腾。等到机器停了,机工师傅便脱得精赤条条,跳到缸里去洗澡。这个没有安全设备的加工厂,一度成了我们小镇的中心。父亲,当你的手轧了之后,我们去找过那个加工厂的厂长,然而他说:他并不负责。他说没有任何文件规定我们赔偿损失,很多在这儿轧断了胳膊的人都是自认倒霉。厂长说过之后就落锁回乡下去了。我们只好暗自庆幸父亲你保住了那只手,虽然形同朽木,却总还有一只手。

鬼巫似的加工厂座落在镇郊,每当清明的时候我看见许多人打那里经过,人们把那条大路踏成烂泥,仿佛全都是到加工厂去祭奠自己的先祖。钢铁世界,像一些久久遗弃的巨兽的骸骨。

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加工厂都要关门修理。这个无声的角落,总是獾鼠成群。唔,什么时候,人们才能把那些老掉牙的机器搬走?像一个恐怖的象征,加工厂,你那钢铁磨擦的声响,就像墓地的丧钟,刺耳、无聊而古怪,充满了装腔作势的恫吓,像个无赖,在郊野回荡。

河堤

我前面说过,我站在河堤上回首往事。这座故乡的河堤,低矮而荒凉。在我们那个洼地,河堤蜿蜒是常见的景像。

冬日的河堤草茎都已经枯黄了,风刮着堤坡,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堤下的防浪林是一些爱生虫的柳枝,几乎每年都要砍去枝条,因此长得奇形怪状。偶尔过往的船只激起一点浪花,拍打着堤脚,不一会又归于平静。低矮的植物在河堤上竟相生长,每到夏天的时候,一些并不好看的红花和蓝花便从草丛里钻出来,稍微粗壮的草类是野茅草和桔梗,在毒辣的、一览无余的烈日下散发出一股中药的气味,清香宜人。马鞭梢左冲右突盘亘着,阻挡了水土的流失。每到雨后,地茧皮便泛出来,小孩们到处铲着这种菌类植物,拿回家去当菜肴。

挽着菜篮的老人,你拿着一把铲刀,你经常出现在这河堤上。你寻找车前草。你把它连蔸铲起来,磕掉上面的土,你寻上一篮,提回家去,用清水洗净,然后在太阳下晒干。你为了治好你自己的病,经常去寻这些草根来,用它煎汤喝。这是一个老中医告诉你的药方,不要钱的。于是你虔诚地来到河堤上,寻找着这些被人踩、被兽踏的不值分文的野草。

车前草──轮下生长的植物,越辗越茂盛,它究竟能否治好你的高血压?可是你相信,你舍不得花钱,你没有钱花,你不是干部,不吃公费医疗,这就是你为什么相信一把枯草治病的原因。

父亲,我看见你拿着铲刀在河堤上寻着,那野风横吹,天空蔚蓝,衰草萋萋。你告诉我,你的血压降多啦,你还把这味草药介绍给你同病相怜的人,似乎的确有什么功效。但是父亲啊,我知道,一把草根决不会带给你什么奇迹。看着你消瘦而衰老的身影,我心里清楚,什么也救不了你了。

那些野雏菊、姜窝苣和总是在夕阳里弹动的蚱蜢,就在你的身旁,父亲。自然的气息蔓延在这个河堤上,我想起无数个岁月走在这荒堤古道上的人,襟摆被风吹起,堤下河水东流,衰草们迎送过他们心事满腹的身影,他们悄悄地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成为这儿的一种景色,一种优雅而寂寞的古代诗意,成为我们缅怀时光的一种温馨的寄托。多么地渺茫,父亲,你也去了,又将有一度的车前草绿了,谁还再来理它?你带着那微弱的希望流连在河堤上,你再也不会出现了。河堤依然蜿蜒,芳草连天。

一百五十元钱

你把这一百五十元钱偷偷地存在你三女的手里,我们谁也不知道。而且,这一百五十元钱你是怎么积攒的呢?通常,我们赡养你们二老的钱,都是交给母亲的,你从来不管钱,你一点一滴在攒积,你对三女说:“替我存着,我想明年回趟江西老家,这钱是路费。”你如今儿孙满堂了,却念念不忘想回一趟老家。我们大都不知道你有这个心事。因为你从来不说。

现在,你已无法成行了,你去了另一个世界,故乡在遥远的天际,对于你,已永无归期。

赣中的旧军人,老裁缝,你死不瞑目。你死不瞑目吧,父亲。你老远的来,却不能回去,你所有的羁绊在哪里呢?

我们曾想过,把你的骨灰送回江西去,葬在你的故土,葬在你父亲的坟旁。但是,你那儿已没有亲人,清明谁来培土,除夕谁来上灯?

一百五十元钱,你攒的,我们为你用下了,我们买来纸钱化给了你,上百万元的冥府纸钱,够了回家的路费吧?你回去,你的魂灵回去,看一眼你的老家,路途迢迢,跋山涉水,你肯定是会打点行装回去的,你归心似箭。

哦,你,一个游子的亡魂,形只影单,跪磕在你父亲的坟前,你们──父子两个,在同一个寒冷的世界里,叙说分离了四十年的心里话吧。

大寒

这是立碑的日子。我们把碑放在你的坟前,基座用水泥结结实实地浇好。

沉重的石碑从我的肩上卸下来,就像卸掉了一份心事。乡下的人推算着石碑上你的生卒年月,说六十多岁,太短了一点。你也告诉过我们,说你的祖父──我们的曾祖父活了九十多岁,你父亲──我们的祖父也活了八十多岁。是啊,太短了一点,你还可以至少再活上十年,然而,安息吧,父亲,你的确死了,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活过来,这块碑已经证实你长眠在地下。

大寒是立碑的日子。我走在这古老洼地的乡野,看到又有许多碑立了起来,许多了却尘缘的人,把他们的名字留在石头上,荒草会渐渐地遮没它们。

春天快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