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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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大寒立碑(四)

再说说故居

父亲,我不得不提起那次未能成行的迁移,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

你决定出售你像燕子衔起来的那个窝巢──那两间房子。你要卖掉房子之后带着我们回老家。你,和妻儿老小一共七口。你那些时日显得很兴奋,你说江西多好呀,老家的亲戚也多,而且一年四季不穿棉袄,不像这块洼地,冬季的卷地风刮得人像冰块,没有过多柴草生火的我们,总是以被窝取暖。你还说,那儿有吃不尽的银鱼和针公鱼。

盖着各级公章的证明寄给了那边的当地政府;你把售房启事贴在街头。那时候,小镇的人都在说:罗裁缝一家要回江西了。

那是一个什么时候呢?

那时候,你这个纵火嫌疑犯吃了闷亏,无处申冤,你求人写状纸,一封封状纸寄给县里、地区、省里和中央,要求严惩诬告者。信,一封封,石沉大海,或者退到公社梅书记手里,无人来替你平反。

那时候,你全家被下放,你们住在卫东大队的一个仓库里。你依然做裁缝,你的儿女们买来农具种地。你还记得你跟你的儿子坐在高高的牛车上下乡的情景吧?你的儿子背着一口乌黑的、换过底的铝锅,你们去乡下的第一顿饭是用半湿的竹根煮的,你的儿子跪着吹火,那时,他才有十三岁。那个吹火的少年就是我。

那时候,命运也真够捉弄人,那个邮递员的父亲孝裁缝,那个诬告你的家伙,曾嫉妒你手艺的人,全家也下放了,跟你下放在同一个大队。他竭力想与你和好,同是天涯沦落人嘛。然而你这个犟裁缝,那被污辱和遭受伤害的心灵无法愈合。你看清了这块洼地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你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你如今看着这些因无钱读书而休学的儿女,看着他(她)们单薄的身子挑着沉重的稻禾,在水田中爬上爬下,你决定回到老家去。

镇上的两间房子空着了,租给了一个大学分配来此地的北方医生。

故居啊,第一次冷落一晃就是七年。在七年下放的日子里,你没命地给农民做衣服,以工换工。别人穿着你做的衣服,然后帮你挑谷打米,进城拖粪,码垛犁田。

你每次上街来,呆呆地看着冷落了的小镇的房屋,你围着它走了一圈又一圈,摸摸屋后那两棵被虫蛀空的柳树。天色放晚的时候,你背着扁担回乡下去了。哪儿才是你的家呢,你每一步都踩在虚处。那时候,你决定回江西去算了。

几个有此意思的买房人看过你的屋之后,问价,摇头。他们用手推推墙,拍打沾满手的灰土,又一个个走了。这房子几年没有维修啦,大学毕业的医生也搬走了,一把生锈的弹子锁守护着往昔的记忆。

房子没有卖出去,后来,我们全家又返回了小镇,几年下放的生活折腾得我们一贫如洗。从乡下带回来的只有一辆手推车,两个箩筐和一个簸箕,你又重新回到了你的缝纫社,你元气大伤,不再提回老家的事了,你修整了一下你的房屋,又开始了七年前的生活。那时候,你老多了,你的儿女们差不多已经成人,开始各自寻找自己低微的职业,混口饭吃。这个家啊,每到春节的时候,屋里多了几个陌生的女性或男性──这些人,后来成了你的女婿和媳妇,你的那张落漆的桌子上,有了一些瓶装酒、塑料纸封装的点心,这是儿女们孝敬你的。

又过了几年,这座房屋里有了摇摇摆摆走路的小孩,那是你的外孙和孙儿。

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我们都在为生计而奔忙,江西,我们差不多都忘记它了。我们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这个故居的主人和创造者,晃着满头花白的银发,抱着孙儿,坐在太阳下看春景。瓦松长了起来,这些耐旱的绿色植物,在屋脊上摇曳着,使小镇显得更黯淡、古老。

衰落的铺子

你没有见过我父亲的裁缝铺。在乱糟糟的河堤下,在小镇那块唯一的高地上,极苍凉无言地矗立着。暗红的门楣上用很幼稚而又自矜的黑漆写着铺名,尘幡一直吊在檐下,空荡荡的铺子里一览无余。它衰落的征兆在它建造之初就已显露出来了。薄砖墙正在慢慢地倾斜,人们不得不用许多铁铆钉和竹筒来加固它,墙里的填土也在悄悄地往下掉,就像一个老人身上的皮糠一样。具体地说,它的衰落是在一九八二年。这一年,瘸腿的铺子主任到县城学电机修理去了,他认为修理比一针一线给别人缝衣强;另外两个能干的师傅也远走高飞了,离开这个闭塞的洼地小镇,一去不返。后来,铺子雇请了一个乡下的复员军人作业务员,跟随孝裁缝山南海北地联系来料加工业务。当这个业务员能独当一面之后,他携着铺子里借贷来的两万元巨款,无影无踪。至今没有音讯,有人传说他已经越境,到了香港。

银行来封了铺子,清点财产,这些干了一辈子裁缝的匠人们,一个个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收拾着自己的剪刀、皮尺和缝纫机,含着老泪离开了它。他们从后门走出去,挽着那种沾满机油的裁缝提篮,勾着腰,互相道别之后向各自的家里走去。门被关上了,骤然间听到了一阵急雨似的麻雀叫声。空旷的铺子作了银行的抵押。

父亲,从此以后,你成了一个没地方领取退休金的老人。你衰老了。后来,你来到了县城你儿女们工作的地方,独自租了一间蓄洪屋,把你的缝纫摊摆在街头,在一家副食商店避风的墙后面,穿着臃肿的衣裳(怕街口的风啊),支起一块小裁板,踩着那辆黯然神伤,嘎嘎作响的老式“飞人牌”机子,专门承接老人的皮袄和小孩的衣服。你的手僵硬,眼力不如从前,做出的衣物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小毛病,让那些陌生的顾客们数落。你分辩着,解释着,但是别人听不懂你的话。等你明白你再也不能上机了,你才听了儿女们的劝阻,从此放下你的剪刀和皮尺,永远告别了你的手艺,告别了你一生的裁缝生涯。那辆缝纫机生锈了,你也不再去擦它。我们说把它当废铁卖了,你又坚决不肯。我们想,就让它留着吧,你能看到它,或许是个安慰,它毕竟耗去了你几十年的生命,毕竟靠它喂养了两辈人。

那个裁缝铺呢?卖掉之后,除去还银行的贷款,落到你的名下,是四百八十元钱。四百八十元钱,只是一笔账,没有活钱支付。我的在广西前线当兵的弟弟,回来给你奔丧,才找到了理由去小镇领取这笔款子。你为这个裁缝铺干了三十多年,你听了党的话走合作社的道路,到头来,这四百八十元的欠款,还不能为你办一个简朴的丧事。一个老裁缝,一辈子,就是这四百八十元钱。

裁缝铺,你现在的主人是谁呢?

钓鱼的人

这个钓鱼的人坐在塘边,独对清风大野。他的洋铁罐里是一些鲜红的蚯蚓,他以鹅毛作浮标,酒米作诱饵。这个钓鱼的人戴一顶被雨水渍黑的草帽,抽着烟,静静地等待鱼儿上钩。

这个钓鱼的人不必要说话,除了咳嗽几声外,显得悠闲极了。他的渔竿是就是竹竿,用煤油烟熏出的竹节好看极了。他坐在草上,蚂蚁爬上他的趾头。他最喜欢钓的是那藏于水塘深藻中的黄壳鲫鱼,又嫩又鲜,像他家乡鄱阳湖的鱼味。当那些女孩般的鲫鱼小心咬钩时,红色的浮标沉浮不定,他的心里就会感到激动。他忘情于世外,碧绿的水草时时入梦。他怎么总是喜欢那些野鱼游动的水域呢?而且,他为什么总是喜欢独自一人外出垂钓?

父亲,你这辈子最大的享受就是钓鱼,并且总是在祖父寄来银鱼的时候,你总是要去钓一次两次。你老了,还是去钓鱼。那个小镇周围的水塘和沟汊都成为承包的家鱼塘啦,不能养鱼的也成为一汪臭水了。可你还是去钓。臭水坑没鱼,你走很远很远的路去钓,一天走上几十里。你到我表哥的村子里去钓,他离你四十里,来回八十里地,可你不在乎。你那双瘦腿,为了钓鱼而挪动。

你就葬在你钓过鱼的水塘边,这是我表哥的水塘,你可以日日夜夜地钓了,边钓边想你谁也不知道的心事。表哥已经给你削砍了一根好竿子,他知道你这一生没有什么爱好,除了钓鱼。

父亲,没有谁来打扰你。独往独来的父亲啊,钓吧,钓吧,钓这没有敌意的,同你一样无言的山水吧。

你生前的那根渔竿我保留了,当我想你的时候,当我老了的时候,当我觉得这世界太吵闹的时候,当我看透了这世界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就去钓鱼,像你一样。因为我是你的儿子。

那根留有你手温的渔竿,那根执着的渔竿,在无声的哀伤中闪射着釉黄的光泽。线上的渔坠是牙膏皮,钩挂在尾部,它伴随着你,在你的攥握下默默传导了你的心事。这是你唯一留给我的遗物,它就放在我的写字桌边,在墙角里,绷紧着一线阴影。

可是父亲,告诉我,你钓去了你心中的忧伤吗?

河道和地名

在那个小小的堤垸里,黄金口,你是那样的安静和委琐。我实在想像不出你为什么有如此富贵的名字。那些喜欢在潮湿的洼地滋生的草木你都有。一些矮小纤细的水杉,排列在水边,野竹在堤边的坟地上东一丛、西一丛;通红的蓼梗像一只只冻僵了的老人的指头;太阳针开得满地都是。

我说,黄金口,我始终忘不了你深夜的油榨,这情景使人想起某个电影,是那么凝重,像铅灰的天穹一样。在武汉,一个地道的黄金口籍学者泪花闪闪地对我回忆说:“过去的河堤街又长又宽,好热闹,靠西边的一排铺面全是吊脚楼,老板们打开后门,就可用吊桶打虎渡河的水。现在怕都没有了吧?”我说:“是的。”“还有,”他继续回忆说,“我记得河堤街最东头有一家姓邹的酱园铺,两分钱买一块酱黄瓜,脆崩崩,油津津的。我还吃猪油锅盔。不过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天早晨到屠宰坊吃猪脑髓。杀猪的同我父亲关系很好。杀猪的把猪头剖开两半,要我挖着吃,一个猪头剖开了有两个洞,我每天早晨吃四个,证明黄金口每天要卖两头猪。或许不止一个屠宰坊呢。他还说,过去黄金口接戏班子都是在堤边搭台。黄金口的民间娱乐,最受欢迎的是“地花鼓”,有点像湖南花鼓戏,但是调子更妖媚,就是说,很有一点浪。”

这位学者讲述这些的时候,眼光是深邃而迷茫的。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他的智慧的下巴埋在那条米黄色的围巾中。我看着他静静的回忆,像故乡冬日的那些树,我的心里温和而又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