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说:“你是老韩的朋友,我是老韩的朋友,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咕咚提议一口清,于是我们便一口清了。
气眼对我说:“谈到下放,我也是知青哪,我参加了高考,总是考不中。”
咕咚讨好地说:“你还是团员哪,刚才在你抽屉里看到了退团证。”
气眼说:“我七零年入团。”
后来我们就回市区来了。
老鳡,谁都不认识你。老鳡,你躲在哪儿了?
秦峰的戏总算拿出了第一稿。秦峰眼泡松弛,嘴唇发黑,这都是熬夜抽烟弄的。
我没给他说我跟那个臭女人童雅稚跳过一次舞。也没有告诉他童给我那个倒二爷朋友留过电话六一七一八一。我不愿伤秦峰的心,我让他可怜地生活在一种纯洁的感情里面。
他把初稿已经打印出来了,他要我去找巫买老师。除了一些领导表态点头外,此剧若想上舞台,先要通过巫买老师这一关。巫买老师是全省的首席专家,他不点头,谁都没有办法。
当然,我责无旁贷了。为了我的朋友的事业,为了他能获得那个臭女人的心。
巫买老师正在看《光明日报》。巫买老师的痔疮开过两次刀,长期吃槐角丸,所以巫买老师坐在一张垫有棉絮的破藤椅上。
在我约巫买老师之前,已经请他看过了这个剧本,并且以秦峰的名义捎给了他一斤茶、一条烟。
“唔……唔哪,”巫买老师神色疲倦,有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他沉吟了片刻,对我说,“秦峰这个人依然顽固,”他把那个剧本摊开来敲了敲,又说,“我作为一个戏剧工作者,我当然容得下各种思想和流派。但是领导并不这么看。所以,他应该稍微开窍,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非常明白。
巫买老师静静地坐在他的藤椅里,双手交叉,像一幅油画。
我觉得应该“逼”他表个态,我要替我的朋友申诉他的艺术主张。我说:“秦峰这个戏,并没有违背四项基本原则。他在这里面用了面具,我认为是很深刻的,也有可看性,为什么就不可以演出呢?尤金·奥尼尔有一种新型面具戏剧的定理:一个人的外部生活在别人的面具缠绕下孤寂地度过了;一个人的内部生活在自己的面具的追逐下孤寂地度过了。这难道不是我们社会今天的生存状态吗?”
我那儿喋喋不休地谈着理论,实在是班门弄斧。巫买老师显得非常愤慨:“荒诞戏,领导通不过,你懂吗?”
我当然懂。我恨我的固执的朋友秦峰,他把艺术看得太重了,他只是个殉道者,他不会有出头的一天。什么是艺术呢?电视制片商说:艺术就是拉赞助;戏曲演员说:艺术就是晋京,到中南海演出。
我心情沮丧地离开了巫买老师。
这出戏的题目是《出卖爱情的广场》
一个乡下专门打制犁头的铁匠汉子,来到城市寻找他的老婆。他逢人就问:“你们看见我的老婆了吗?”他牵着一个虎墩墩的孩子,孩子对铁匠父亲说:“我在电视里领奖时妈妈能看见吗?”这个孩子得了全省小学生作文竞赛奖。孩子到省里来领奖,铁匠汉子就想顺便寻找他的老婆。铁匠汉子救过他的老婆。他的老婆那时候是知青,他的老婆给生产队喂猪,一次下湖打猪草,船翻了,铁匠汉子救起了这个知青,知青便把身体献给了他。知青跟他生下了一个男孩。招工开始了,知青丢下了丈夫和孩子,就回到城里。后来打铁的人总算问到了他的老婆,别人说他的老婆在广场上,专门出卖爱情,要他到那儿去寻找。打铁的人来到广场,才晓得这儿的许多规矩:寻找谁都可以,但必须要付钱。而且出卖爱情的女人们都戴着面具,生旦净丑末各种行当一应俱全。在广场的入口处,买门票的一个妇人说:“你只能围着广场寻找三圈,三圈找不到,你就会变成一个面具——所有女人戴的面具,都是那些失败者的化身。”打铁的人步入了广场,只剩下五分硬币。卖门票的女人交待说:这枚硬币投到广场中央的电视机里,屏幕上会显示你寻找的圈数,否则无效。打铁汉子看到了那些女人,寻了两圈,还没有找到他的老婆。他想到马上会变成面具,不禁悲哀起来。他突然有个主意。他看看表,电视台即将实况转播作文竞赛颁奖仪式。他想,只要能打开那个电视机,他的老婆看到自己站在领奖台上的儿子,就会卸下面具站出来的。他终于揿到了实况转播的频道。当他的儿子出现在电视中,那个卖门票的妇女呆住了,一膝跪下来,激动地哭喊着:“是我的儿子!”原来打铁汉子要找的老婆就是卖门票的妇女,她没戴面具,但打铁汉子认不出她了。
关于这个戏的结尾,几乎没有一个人倾向弄成荒诞派的。在有一次讨论时,有人主张那个女知青后来成了个体户,最后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这个结尾至少有二十多种。
我想让秦峰把它改成现实主义的悲剧:
这个女知青成了服装店女老板。她在那条街道上以吝啬闻名。她雇请了一个乡下来的半大小伙子为她买货拉货,她不给小伙子饭吃,扣他的工钱。小伙子忍无可忍,失手杀了女老板,将她的财物连同几万元存折洗劫一空,最后,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照片:有女老板、有他的父亲和刚出生时的他。原来,女主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这的确是一出在中国几十年的戏剧舞台上,绝无仅有的好戏,但是显而易见,它只锁在秦峰的抽屉里。
不,应该想方设法搬上舞台。
我们有一个名存实亡的“扬子江剧社”,我依稀还记得我是这个剧社的副社长之类的角色,当官的和当专家的老头儿们不首肯,我们自己筹集资金来干。为了秦峰的事业和他那鬼迷心窍的爱情的胜利,我豁出去了。
我找老韩,老韩的《全国企业大全》赚了一笔黑心钱,我的条件是:“大全”的全体编委都将自动成为扬子江剧社理事,如果能赞助五千元以上的话。
肥胖的老韩经不住我的软磨,最后答应了赞助五千元,并保证首场演出的票由他们全包。
再就是咕咚了。我给咕咚的条件更优惠,如果他拿出五千块钱就被任命为剧社的副秘书长。
咕咚是个爱好名誉的家伙,他虽然名片上已经有了五六个头衔,但他不怕多,拿他的话来说:“多多益善,来者不拒。”如果这样下去,他很可能就成为我国的著名社会活动家了,并且极有可能篡夺某个大臣的位置,成为最无能的、名声赫赫的政府要员。
咕咚虽然负债累累,却还是小有进项,特别是在倒卖钢材和石油之后。既然他的后台人物老韩也赞助了,他没有不赞助的理由。咕咚说老实话,蠢得像个木偶,一下被我说得热血沸腾了,表示一定要支持我们的艺术事业,当即掏出支票来,划了五千到我们名下。
巫买老师呢,因为吃了秦峰的云烟和好茶叶,除了保留他的意见外,还是想办法说动了一位领导,给我们投资了两千元。
这个戏由我导演。
秦峰看来情绪不佳。他既有为艺术献身的一面,又有优柔寡断的一面。不管怎么说,哪怕这个戏得到全国人民的喝彩,但得不到主管戏剧的领导表态和支持,调级、分房等一系列问题依然不可能解决。秦峰就是这样:反对领导胡乱对艺术表态,却在关键时刻期盼领导表态。
我对他说,上演总比不上演好,说不定一炮打响,让北京戏剧界注意。
但是秦峰在女主角人选上与我有了分歧。他想让童雅稚来担任,我坚决反对。我说如果想把这个戏弄砸,就让她来好了。当然,我是导演,秦峰最后还得听我的。这家伙的孤僻和执拗是很有名的,你想让他从心底里服输,也许是下辈子的事。你同他合作并不是很简单的。同所有有思想的人合作,都不那么简单。东风吹,战鼓擂,八十年代究竟谁怕谁。
在我导演这出戏的时候,咕咚仍像条狗在武钢窜来窜去,弄钢材,还自告奋勇地为我寻找四○一的老鳡。
咕咚白天当倒爷,晚上就到排演厅来了。他现在不仅是这个戏的主要赞助人,也是我们扬子江剧社的副秘书长,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于排演厅,与我们的男女演员交心谈心。
在一个星期以后,咕咚把我的广场卖门票的女主角弄到白玫瑰舞厅跳舞去了。
这个消息对我是当头一棒。我向咕咚提出严正警告,不要干扰我的正常工作。咕咚只是蠢笑,说女主角根本不想上这个戏,她马上要去音像出版社灌一盒《星星知我心》的磁带去了。这个憨狗养的咕咚,他究竟赚了多少钱,竟敢带我们价值千金的女主角逛舞厅,女主角不会一夜锤他三五百吗?女主角的一个吻就值五十,她才不是武昌南站那些拉客的下贱婊子。
事后我才打听到,我们的女主角要价并不高。
咕咚邀她去扬子街市场,说给她买一套连衣裙,真丝的。女主角答应了,后来他们就乘轮渡到了汉口去。买了真丝连衣裙,咕咚请她吃了老通城的瓦罐鸡汤,就叫了辆的士把女主角弄到旅社单间,结果那一次咕咚阳痿。
这事是老韩告诉我的。老韩说咕咚非常下流。还说咕咚要出问题了,他表示与我介绍给他的这个倒爷断绝来往,否则大家都得“咕咚”。老韩还给我念了一首民谣:
小倒戴手铐,
中倒作检讨,
大倒作报告。
老韩说:“重要的问题是,咕咚没有背景,到时谁也救不了他。”
果然,我那天晚上从排演场回来,门口有几个人在等着我,神色严峻,其中有武钢的气眼。他们劈头第一句就是:
“把咕咚交出来!”
在这个世界上,你休想碰到心平气和的人,大家的情绪都莫名其妙地坏到了极点,你预感到,这世界总有一天会出大事,弄得谁都不能安宁。
气眼带来的那两个人是石化的,咕咚答应给别人买彩电,却把钱挪去换钢材,汇给了气眼。气眼不知其中蹊跷,于是就四处寻找咕咚。
我说:“喂,你们是找他,不是找我哪!我不认识你们。”
那两个陌生人说:“你是咕咚的好朋友嘛,我们不找你找谁?”
我当时一定是愤怒到了极限,我他妈的与咕咚有什么关系?我指着门外对他们说:
“滚!都给我滚!我没时间跟你们解释!”
我快发神经了。我焦头烂额,女主角跟咕咚上床了,还要去灌磁带;男主角说最好是弄一把假大锤。而男主角虽说身上有肉,也完全是赘肉,不是乡下铁匠的那种。男主角是有名的演员,是人民艺术家,你总不能请一个乡下的真正铁匠来唱“西皮流水”吧:?咕咚这个狗娘养的不够交情,专给我找麻烦。咕咚这个乡下土财主!
气眼给我递了一支烟,打圆场说:“有话慢慢讲。”
我说:“没什么好讲的,我还在找咕咚呢!”
那两个陌生人你看我,我看你。商议了一下,决定离开。他们临走时牢骚满腹地说:“老胡你爱发虚火。”
气眼说:“算了算了。”
气眼钻进车时问我:“找到我们武钢的老鳡了吗?”
我说:“你还是管自己的事吧!”
很多人劝我停止这出戏的排演。他们说:“除非你在台上让男女主角性交,否则就没有观众。”我何尝不知道,现在的戏剧不景气,舞台上全是那些天真未凿的丫环,有了爱不敢表露的小姐,落难以后决定去考状元的傻乎乎的公子,动不动就准备革职回家的清官。现代戏表现的是人大代表,一身是胆的女强人,表现改革与反改革,表现青年一代的革命理想。所以,现在这年头的戏剧不过是报纸的翻版和与领导谈话。你休想弄出点什么真家伙来。
翌日,我在阳台上看到秦峰和那个搞舞美设计的来找我。
“女主角的确跑了,”舞美设计师说,“被你的那位朋友——副秘书长带到武当朝圣去了。”
咕咚这家伙携款潜逃?还捎带上了一个娘儿们!
我突然心平气和,我不再悲愤了。因为我知道,什么都不可能挽回。这个时代是一个充满着征兆的时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舞美设计师是一个非常有艺术见解的人,到处鼓吹自由的现代艺术。他希望把这出戏的布景搞成一次现代艺术展。他的设想是:在天幕和二幕之间吊一些绳头、破皮箱、贬值的人民币以及避孕套什么的。“因为,这个广场是一个象征。”他指出说。
舞美设计师穿一种很大的裤子,像是卓别林的那种龙裤,裤子上全是口袋——每一个口袋上都画有太极图,装笔、颜料、香烟和旅行茶杯。
“胡达康,你不可能领导这个剧组,就像上帝也无法领导我们现在这个民族一样。这是天意。你想想,如果十一亿人都有一个统一的意志,统一的信仰,这个地球不会被中国人征服吗?文革十年把人的凶残本性发挥到极致,如果我们现在还有谁一呼百应。谁不害怕我们?美帝国主义?苏联?上帝说:可怕的中国人,你们太聪明了,你们是最聪明的人种,上帝让你们再经受灾难吧!”
舞美设计师从裤子膝盖上的口袋里掏出茶杯喝了一口,又说:“我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我相信上帝。”
舞美设计师还告诉我们,在北京的现代艺术大展中,有一个展厅里,悬挂着一个绞索,看展览的人每个领一个黑纱。作者说:谁都可以走近绞索,去迎向死亡。他问观众:谁敢?当然,谁都不敢——这便是中国人的劣根性,上帝赋予的软弱,最后作者上去了,把绞索套在脖子上,观众一个个吓得闭上眼睛。作者自缢了,突然,绞索断裂,原来绞索是假的。舞美设计师说:“这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作品,告诉人们,只管迎向绞索,只要有献身的勇气,你就会战胜死亡。因为绞索代表着邪恶,邪恶一定会被真理战胜!可这多么天真啊,事实上,邪恶往往战胜真理。因为真理是一种感觉,而邪恶——绞索却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