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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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寻找老鳡(二)

我等待贴寻人启事之后的回音。

秦峰来电话告诉我:他已经开始动笔。他不愿向我透露他的构思,他只是说:他要写一个悲凉的知青故事,一直写到一九八八年。就是说,这个故事要跨越整整五分之一个世纪。是不是我向他提起老鳡,触动了他什么思考?

倒二爷朋友又来找我了。

这个倒二爷,对武汉感兴趣的恐怕只有两桩:一是钢材,二是舞厅。这个倒二爷朋友有个记者证,但他不属于国内的任何报社,也不搞采访,却有记者证。他出门坐软卧,因为有记者证。他不是新闻工作者,却创造一条新闻内容:他承包了一条船,结果把船开到江底下去了。他告诉我,损失十五万,估计要打三年官司。他撒泼皮,那个甲方单位找他赔船,他找船长赔船。船长正好是甲方单位的职工。他对船长说:“你把船开到香港去了么?这事你跟你们书记交待。”他对我说:“放牛伢儿赔不起牯牛。”他一副杀无血、剐无皮的样子,况且甲方领导都分别得过他送去的电视机、自行车和健牌香烟,吃过他的麻婆豆腐以及一切麻辣菜,甲方又敢跟他当真吗?反正是国家的船,沉到国家的江里了,叶落归根,你又能把他怎样呢?

他姓古,我们都叫他咕咚,这是一种落水的声响。安在这狗娘养的蠢蛋身上很合适。他秃头,有名片,大约印着七八个头衔,身兼多职。他其实是个无业游民。他请我喝过酒之后找我要钢材。我没法,就去找《大众心理学》编辑部的老韩。老韩是武钢出来的,下放期间曾写过歪诗,后招工在武钢,也写了一些“钢花红似火”之类的诗,因为胖,显老。我们便叫他老韩。老韩在他的刊物上搞了三年心理咨询,化名“知心姐姐”,告诉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怎样应付初恋、粉刺、初潮和遗精等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我请他帮帮我这位倒二爷朋友,他看着咕咚送给他的一些瘦橘子,说:“那是那是。”他告诉我们说:“莫应丰死了,鲍昌也死了”。他说:“鲍昌是个好同志。”他又说:“你们看过他的《事到如今悔也迟》吗?”我说:“好像是老莫同志写的吗?”他说:“对了。不要离婚,老莫同志的死,我是很悲痛的,他主要是心理失去了平衡。”他跟我们大谈了一通心理素质的问题,才对咕咚说:“我跟你写个条儿,到石化总厂搞点柴油再说吧!石化的厂长是我们刊物的理事。”于是咕咚便捧了他的条儿,兴高采烈地到石化去了。

在石化咕咚声称有彩电,以官价换官价,一台彩电一吨柴油。没几天,咕咚就运去了二十台彩电,换回了二十吨柴油。他用高价去市场买彩电,一台赔两百,而柴油转手,一吨赚六百,等于净赚四百,一共赚了八千。后来我听人说他那是混合柴油,但咕咚笑笑说:“我也不是原装彩电。”他说:“反正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东西都不是自己用的。”

咕咚是个乡下佬,在那个仓库改建的舞厅,咕咚弄了一罐高橙汁,把软管插进很深的地方,看着所有的女人。咕咚没有舞伴,就听唱歌。那个臭不要脸的童童雅稚正在唱一首粗犷的西部歌曲。我坐在黑暗的地方,童看不见我。童看见了我也不怕,童不认识我,至于秦峰跟她谈没谈起我,我不知道,但我已经暗暗发誓,不理这种女人——虽然她是我朋友的情人。

咕咚看着童雅稚放声歌唱,充满了强烈的意淫欲望。后来,我迷迷糊糊地在音乐声中打盹,咕咚离开座位到整个仓库舞厅视察了一遍,回来说:“我跟那个女歌星跳了快三,女歌星是少妇,床上功夫好。”咕咚还说,童雅稚给他留了电话,是617181,三个节目。咕咚死记着三个节日——儿童节、党员节、建军节,很好记。咕咚便很快活,答应邀童雅稚第二天晚上到餐馆吃鳝鱼桥。我对他说:“伙计,这个女人跟她跳舞可以,我不干涉你的自由,但你想跟她动真格的,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他说:“又不是你情妇,管得宽。”我说:“你他妈少废话,武汉的所有女人你都可以干,就是不准干她!”咕咚莫名其妙地看我,嘟哝着说:“你以为我动了真枪?就跳跳舞,挨得再紧也是干部(布)。”

第二天晚上咕咚这个蠢货还是约了童雅稚去吃馆子,等舞厅开始后,把我给哄了去。

咕咚穿一种很不合身的裤子,真像条猪,给童雅稚和我买了饮料,然后邀她跳舞。咕咚当然不知道童雅稚与我的那种曲线关系,童呢,也不知道我就是秦峰的朋友,好在咕咚只吹嘘他,不介绍我,很令我高兴。咕咚与童跳一曲,让给我,我无奈,只好去跟童跳。童浑身散发着一股婴儿尿片味,非常奇怪。童的眼睛里有煤灰,楼道的昏沉和便盆之类的影子,很不经看。我跳了一曲,又把童让给咕咚,童喝了一口饮料,再跟咕咚跳快三。这两个人步伐总不合谐,充满了滑稽的韵味。后来童又要唱《跟着感觉走》了,于是我便借故离开了臭烘烘的仓库舞厅。在灯火辉煌的夜晚,我忧伤极了,我想乘一路电车去看看我用一支秃笔写剧本的秦峰朋友,看他在香烟的浓雾中苦思冥想着这个社会里一代代人的悲欢离合——该哭的时候真正地哭,该笑的时候却强颜欢笑。而他的身体就在浓茶和香烟中销损,他爱着的女人却在寻欢作乐,跟一个被劳动者养肥的倒爷暗送秋波……

就在那天晚上,我回到单位,门房的老头说,有人打电话给你啦,是一个叫老鳡的。

“什么?”

我非常吃惊,果然老鳡有消息啦!

“他是从哪个单位打来的?”我问老头。

“他说他住武钢。”

“武钢哪儿?”

“武钢就是武钢,我哪知道。”

三天过去了,老鳡再没有打电话来。

我又开始无精打采。

不过总算知道了老鳡还在武汉,在武钢。老鳡从牢房里放出来了。老鳡不可能从牢房里打电话。但是老鳡不再继续给我打电话,这让人伤心。这证明老鳡没把当年的老朋友当回事。老鳡肯定也结婚生孩子了,不再拈花惹草,打架滋事。老鳡洗尿片、睡懒觉、搓麻将;老鳡挣工资,卖假羊毛衫、看电子游戏,老鳡跟老婆吵架后到街上吃热干面。老鳡只看电视连续剧不看新闻联播,老鳡受了上司的训斥忍气吞声不敢举报怕扣奖金;老鳡对官倒对腐败现象深恶痛绝却只叹自己命贱;老鳡看着干部吃喝用桑塔纳送孙子上幼儿院批条子走后门搞价格双轨制毫无办法;老鳡抱怨物价飞涨早晨还得提篮去买青椒——老鳡在高炉前烤得红汗白流一天的收入买不到一斤青椒。老鳡当然不会对我这钻书堆的职业感兴趣,老鳡为生计奔忙,自顾不暇;老鳡宁愿去配制强力粘胶剂、开餐馆、倒卖“文邮”,也不会朝我们穷秀才的研究所看一眼。老鳡知道我们忧国忧民除了思想一无所有。

倒二爷的朋友咕咚的第一笔交易成功后,给我买了一件尼龙西服和一件乌眉皂眼的衬衫,说是辛劳费。

老韩那天来看他,给他带来了两本《大众心理学》编辑部的稿纸,他给了老韩两千元,平均一千块钱一本。不过他说过,老韩算一股,所以老韩得了两千。老韩因为在编辑部不得势,就想编一本《全国企业大全》。每个企业交八百元,要咕咚交,咕咚不是企业,还是交了。

老韩的这个非凡的念头,是咕咚鼓起来的。咕咚说:“十亿人民九亿商,一起对付党中央。中央也不怕,天天涨物价。”老韩受到了启发,决定捞点钱,免得以后时局变了还是穷鬼。

那天我突然想到,老韩是武钢人,便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老鳡的。老韩说:“是业余作者吗?”我说:“好像不是。”老韩说:“我不认识老鳡。”又反问我:“你问这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

我心里十分悲哀。

老韩得了两千元好处,便把咕咚介绍到武钢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翘首盼望的老鳡再次出现了!我喜出望外,对着话筒大喊他的名字:

“……喂喂,老鳡吗?你真是老鳡?!我找你找得好苦!”

电话里的杂音很大,我听不见老鳡在说些什么,我要他把声音放大些,拿出炼钢工人的气魄来,但是,电话里是他含含混混的声音。

我生怕他放下电话,只好自顾着一个劲地向他说:

“……你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你混得还好吗?买冰箱了吗?老鳡,我的那几个同学你还记得吧?黄卫东,他现在在大西洋城留学,晚上去酒巴唱歌。上级规定公费生不准打工,但管不住他们,他现在发啦,弄到绿卡啦!他买了小车,据说已存了十几万美元。他不回来啦,他说国内太憋气,连个讲话的自由都没有,谁还想回来!对……还有周普普,就是有一次我们吃死猪肉喝醉了的那个……他疯啦,他也考上了大学,学物理,学疯啦!他天天研究是先有牛还是先有拖拉机。他清早就跑到幼儿园,向小孩子们讲原子能破冰船的原理……老鳡你来玩呀,咱们吃酒!你现在住哪儿?武钢……青山区……四○一号……哪个四○一?……”

“啪嗒”,电话突然断了。

我拿着话筒愣在那儿。

我等了半天,没见那边再拨号。

“四○一,四○一,板妈养的!”

我真是个倒运的家伙。

我决定跟咕咚一起去武钢碰碰运气,也许能抓到“四○一”的狗杂种老鳡。老想跟我捉迷藏吗?

我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四○一。

咕咚走在前,我走在后。

咕咚新买了一双紧巴巴的皮鞋,走路有些夹脚。咕咚把给石化买彩电的钱汇到武钢来了,一万元。这一万元是收的石化现款。是老韩要咕咚汇的。

到了武钢,见到老韩介绍的那人,很瘦,无臀,鼻子上长有许多气眼。气眼在一个半坡的平房里办公,要走大约三十九级台阶。你知道三十九级台阶吗?走完,小侧门进去,就是气眼了。气眼是一个科长。气眼拉咕咚和我打一种武汉的流行扑克“跑得快”,一张牌两角钱。气眼发牌,发得飞快,气眼拿起牌来一看,说:“三个坐的士。”便“坐”了我们的的士。所谓的士,就是六对半,无花果、十三单、四个2王、四个3……等等。一个的士五块钱。坐了几盘的士,我们打得乏味了,气眼说:“那就关三家啦。”我们也觉不起劲,气眼便收了扑克牌,说:“吃午饭。”咕咚说:“我请客。”我问气眼厕所在哪儿,气眼说大手还是小手,我说小手,他说小手进里面池子里去。

我们几个人都到里面办公室,办公室放报纸的地方有个洗脸池,气眼拧开水笼头我们几个便围着洗脸池解小手。都围着一点小池子掏出东西来解,非常尴尬,一人握着一个,所以都扭过脸去看别处。等解完了,气眼关好水笼头,锁上办公室,就到隔壁一家餐馆去吃田鸡。

气眼吃田鸡不吐骨头,嚼得脆嘣嘣地响,使人想起恐怖的狼外婆的故事。吃了一会,我问气眼:

“你认识一个叫老鳡的吗?是老三届知青,曾下放到我们那儿,他打电话只告诉我四○一,也不知哪个四○一?”

气眼说:“神话!这么多四○一,我晓得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