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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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狂犬事件(五)

天黑了。

没有了狗叫,村庄就是死的,这山里的村庄,一到了夜晚,只有一些星星点点的鬼火,或者是灯火。如果没有一些响动,特别是亢奋的狗叫,这个村庄就荒了,就会漫上来一层苍苔,然后森林包围了它,把它湮埋了。

张克贞妮子的叫声。

那很微弱。因为是在一个破窑里。

可赵子阶要急于办成那件事,老伴交待的事。他现在手上握有三亩二分好地,汤六福退出的地。

他蹲在胡老幺的空牛棚里,胡老幺就来了。

“还有狗么?”他问。

“我不知道。”

“要打干净。我托付给你了,我累趴了,上了岁数。我要到克贞家去,看看他的妮子。你这段时间……唔,辛苦了。”他在黑暗里说。他没等胡老幺说话,又接着说:“汤六福咬了,谁知好不能好。汤六福的三亩二分地收回了,换给你吧。你那地,鬼不生蛋,又挂在悬崖上……”

“汤六福的地?”

“嗯。”

“我不能要。”

“要了鬼喊。村里是念你的热心。”

“他的地!可怜!他的血汗地!”

“算了吧,他又不能种,种一年亏一年,合理调配。这些天,闹狗,你帮了我的忙。”他说,“你喝芽茶吗?本香没给你炒芽茶?我老伴在炒,给你准备了一包,她就说你是村里的好人。今年的芽茶不错。”

胡老幺被他拍着站起来。

“三亩多地,一亩只打多收两百,什么都有了。”他说。

他没有去张克贞的家。他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了一圈,无意之中走上清凉堡了。他站在荒凉的古堡上,看脚下的村庄。春虫叽叽,春风喁喁。他抽自己的嘴巴。他不想让寨子里的郭大旺听见,暗暗地,轻声地,狠狠地抽。他说:“你都做了些什么啊,赵子阶!”那时候,派出所的那个小子就来了,他喝酒,他喝茶,他烤火,一来二去,赵子阶不就抓住他了吗。赵子阶没有办法,吓唬那些人特别是汤六福之流说:你们不交,我叫派出所来抓人。他要调得动派出所的人,他一个背背篓穿力士鞋的村长,一杯酒能调得动拿工资的民警吗?人家还要收他的那杆枪呢(全收,都要收),女儿秀妮喜欢玩那个人的五四手枪。可那小子就要玩女儿了。那小子只玩一玩,那小子就把她甩了。这是一枚苦果,像六月的梨,四月的桃,你咬了,你就得吞。那个拿手枪的人经常在忘乡村里现身,就像村长家开派出所,村长也特批了一支护秋的枪。村里有汤六福、郭大旺这些刺头,他还能平平安安稳稳定定地统治着。就这么,女儿的肚子大了。就这么,女儿堕了胎。女儿发了疯。女儿退了眉火。女儿要火罡。火罡究竟是什么玩艺儿啊,个婊子养的,我操这个世界的妈!

他简直有些绝望地去拍郭大旺的寨门。郭大旺喜出望外,郭大旺不相信这深更半夜的村长会摸到阴风惨惨的山顶古堡里来看他。

“郭哥,我想你。”他说。

“我来捉奸的。”他说。

郭大旺给他的烟是自制的,呛人,他给郭大旺一支金蝶烟,郭大旺给他泡了一大缸子陈茶。赵子阶喝着,说:“吃什么啦?”

“鸡。”

“这就对了。把鸡给省里的人吃,人家什么没吃过,天天吃红烧甲鱼,人家感谢你!人家吃了,还笑话你,土鳖。城里办事现在送啥?送钞票,一叠叠没开封的钞票,你有钞票送?送鸡送酒是什么时代的事!算了吧,我看你是无事找事,老伴女儿没了,闷得慌。是吧,郭哥,你闷得慌,你才这么跑的。以后,你闷,就叫叫我,我来陪你说话儿。”

郭大旺流出了眼泪。赵子阶说:“郭哥,我们唱个丧歌子吧。”他就起了个头,然后郭大旺就跟他唱起来了:

糊糊涂涂往前闹,

疤疤疖疖度春秋,

轰轰烈烈只到老,

急急忙忙苦中求,

烦烦恼恼熬冬夏,

忧忧愁愁几时休,

啾啾叽叽何日了,

闷闷沉沉白了头……

这情景总会让人伤心的,何况山顶的树涛在荒吼着,在堡子外,劲厉无比。

半夜时分他下了山。老伴一开门就把他往房里拉,附在他耳边兴奋地说:“成了,老赵,成了!”

赵子阶一阵一阵地恶心,心疼,他故意促狭地问:“什么成了?”

“成了就是成了。”

“你听了壁角?”

“我为什么不能听一听?”

“你听妮子叫唤了?”

“我为什么不能听一下?”

“过去,你也听过?过去她被人开苞破瓜你也听?”

“我不听你听啊?万一她大出血是你管还是我管?”

“呸,老不死的,你真不要脸,你配当她的娘?”

汤六福的确打了针,回来时的确牵了两头羊,一公一母,马头山羊,没角的那种,一副马脸的那种。汤六福和他的哑巴儿子,父子俩,一人牵一只,走了一夜,回来又走了大半天。汤六福还带着另四针药。不错,他打了针,没超过二十四小时。还有四个一次性注射器,村里有人会打针,柳会计就会。他自己也能扎。他自己用斧头为自己开刀,填半月板,用针缝皮,麻药都没要,他为什么连针都不能打,小菜一碟。

他走得很慢,有一阵子,牛骨头半月板不活,他把皮又割开,滴了些猪油,才能免强弯腿行走了。他不怕疼,疼算什么,后来他把疼的感觉当作人生本来如此的东西,疼就不是疼了,就稀松平常了。疼到最后,人会麻木的,这就是汤六福,疼不是疼。他征服了疼。

医生给他说,不要喝酒,不喝浓茶,不从事剧烈劳动。对,他听医生的话。一路上被羊的秀气的叫声弄醉了,羊吃草的样子也让人滋生出活下去的勇气。他很有力气,他就想,我打三针,我给牛打两针。牛也保住了。要那么多针干什么,医生的话听一半足矣。有一年,哑巴儿子得了肺炎,到镇上也说要打七天针,打了两天我就走了,回来儿子还是儿子嘛,没有死去嘛。三针杀不死那些毒!他就想,牛羊满山坡了,老子就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赵子阶算个卵子,不就是几百块钱吗?他说得没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有了钱,谁难得倒我?三四个月,羊配种,来年一二月,有了羊羔,五只吧,就打三只母,再生羔,羊就成堆了,羊挤在村里,挤在村道上,到处咩咩地叫,清凉垭子上全是我汤六福的羊,白云一样的,我杀羊,我请村里的人吃羊骚,啃羊蹄子。我还吃金蝶烟,戴呢帽子。我有了钱,我要去宜昌,把腿治好,我还要治哑巴儿子,让他开口说话,我要给他娶一房媳妇……

两只马头山羊来到了村里,这是自闹疯狗以来村里看到的最安静最鲜活最可爱的两头家畜。这是忘乡村的转机,表明生活又开始步入正轨了,死的死了,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大神小鬼,各归原位。新的生活又开始啦,新的希望也开始啦。

汤六福回到家里,就给他的牛下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