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确在这个深深的山坳里又开始了,有一天,赵子阶听见了鸟叫,循着鸟的声音步入松林,嘿,他又发现了一只小松鼠,惊头慌脑的,正在掰咬一只陈年果球。过去,这些东西全都没有了,鸟们在崖上瞎撞并爆炸的情景犹如昨日,松鼠们横尸遍野的地方,旋覆花已开得黄英英的了,泥麦开始结穗了,苞谷长成了少女,洋芋拼命地挑起它的绿色,野苦桃突然在阴沉的树林里蹿出来,显示它一身垂挂如少妇奶子的硕果。赵子阶站在坡上张克贞的牛棚门口,他已经放下了枪,那枪太沉重,他渐感力不从心。再者村里度过了危险,他还在这场浩劫中顺利制服了几个顽固分子。虽说这浩劫死了几个人,那不算什么,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是阵痛,对,这是阵痛,就像报纸上说的。在这里,这老山里面,所有的人都轻于鸿毛。灾难说去就去,多快呀,而当时,却有天塌地摧之感。阳光像马舌头舔在脸上和身上。他看见张克贞背着一篓粪上坡来了。他想给他谈谈。
他让他坐下,看了看他的粪,是猪粪,臭虽臭点,但散发着浓郁的劳动与生活的气息。他还是那么木头木脑的,若有所思的样子,口里叼着发霉的烟卷。
“你的牛棚到秋上,好好整整,可以成为护秋的中心。”赵子阶说。
“你可以护十几家的秋。”他说。
“然后让大家给你点粮食,你一个人照就行了,你枪法又准。到时,我把枪给你。”他说。他想给他增加点收入。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把他的老婆可以再接回来。听说他老婆前几天来看过小凤,大家都看到她红肿着眼睛离去的。
“今年的野猪肯定很多。年成也会很好。听老辈子人说,闹了疯狗,庄稼就会疯长,人来疯人来疯嘛。”他说。他想起了张克贞的老婆。他说:“你老婆真是个能干人。你知道吗,你结婚后探亲回家的那次,你地头的青桐开着蜡烛样的花,你穿着军装,你的媳妇穿一身水红的衣裳,你前后背着两个拉链大包,一手接过你媳妇薅草的锄头,一手搀扶着你大肚子的媳妇,往村里走去的时候,好多人都说:克贞有福啊。”他说:“那时候,你家的地也是最干净的地,你媳妇生娃儿的前一天还在地里拔草。后来,你的牛棚里在歇晌时是最热闹的,大家都来看你的妮子,还找你媳妇描鞋样,一排一排的苞谷长在石头边上,大家看到,那个长得像你媳妇一样的可爱的妮子,在石头上爬来爬去,脸上歇着几只蜜蜂……”
张克贞眨着他深陷的眼睛,像一只老狼望着他长满荒草的苞谷地。好久,赵子阶听见他大叫道:
“妮子就要死了!”
然后张克贞就钻进了荒草中,没再理他。
赵子阶摇摇头。她真的就要死了,小凤?
这天半夜,张克贞家旁边的土窑里,就传来小凤嫩声嫩气的嗥叫。
早晨,她爷爷把她的眼睛蒙住,用背篓背出来,人们看到那妮子的一双手指甲全没啦,刨窑壁刨掉啦,真是惨不忍睹。
“妮子,你看,菜花谢了,杜鹃花开了,鸢尾也开了,山楂开的是雪白雪白的花,像下雪一样。”她爷爷就摘了几朵红蔷薇,插在孙女麻白色的头发上。
他孙女想看一看,掰开蒙眼的布条,一见到阳光,就像狗一样喊叫起来。
在村里,小凤的爷爷上村喊到下村,说:“谁能给小凤治治?有什么方子给她治治啊?”
大家都摇头。
这病是不能治的,这病是绝症,谁染上了谁死。
晚上,村长赵子阶的女儿却哼唱着一些收音机里面流行的歌子。女儿秀妮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有了正常人的神色,不往外跑了。有一阵子赵子阶真有些疑惑,古人说的采阴补阳和采阳补阴、阴阳调和是真的吗?
个龟儿的。
他送了两盅酒到胃里,看到女儿抹了雪花膏要往外跑,他正准备问话的,他老伴向他眨着神秘的眼睛,意思是不要拦她。一切都在老伴的掌握之中。
女儿头上红光闪闪,戴着那个红呢帽子。帽子是派出所的那小子送她的。
高山初夏的夜里,什么也没有,寒意像薄纱一样从峡谷升起来,漫进村里,家家的火塘依然在燃烧着。风在石缝和树丛间呼啸,显示着夜的威力。一道亮晶晶的泉水在森林里流动着,像一条隐隐的白蛇,在令人不安地蠕动。
突然,一个火把亮了,一个女人的詈骂尖声响起来了:“抓婊子呀!抓骚货呀!抓偷人养汉的臭逼呀!”
这声音怪熟悉的,这声音是胡老幺的女人本香的声音。
这声音自郭大旺的垛壁子老屋那儿传来,郭大旺归公的屋,现被几家堆着陈年的苞谷衣壳子和草料。
一个女人正在疯狂地击打着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没穿裤子。
一个少年也在踢打那个赤身女人。
一个男人在发抖。
后来火就燃起来了,一把点燃了郭大旺那破烂的老房子。这是很好的,没有火更糟。火拉开了人们的注意力,来看热闹的人成了救火队队员,到处找水,找树枝扑火。
赵子阶放了火,这是他急中生智,然后在乱中把秀妮拽住赶忙往家里拖,他从树林后头的小路回去的,进了门,他的老伴才呼哧呼哧地从外头回来。
秀妮面目全非了,被抓得到处是血,嘴巴肿得像一个裂开的大桃子,脸色煞白,赵子阶把女儿交给老伴让她赶快清洗换衣。老伴口里唤着:“我的儿,你没烧死呀,我以为你烧死了呢。”他们的女儿吓得只是一个劲“啊,啊”地说不出话来了。
大门已经死死地关着了。火还在蓬蓬勃勃地燃烧,间或有膨炸的火弹射向天空,四散开来,就像春节的大雷炮。
热闹的村庄!
赵子阶受到的羞辱是空前的,一个女人和她吃了豹子胆的儿子完全不怕他,比汤六福更恐怖。这个女人手抓着屎蛋,一坨坨掷向村长赵子阶的大门,还掷向村长女儿秀妮的窗户。这母子没人敢管她们了,她的家长胡老幺逃之夭夭,据说到宜昌打工去了。
接二连三地掷屎蛋,让村长家臭气熏天,在忍无可忍之下,赵子阶从门缝朝门外的一棵银杏树开了一枪,打穿了树身,把那一对母子吓得抱头鼠窜,边跑边还在骂:“骚逼,老子挖你的逼!”
第三天的晚上,深夜,一个人悄悄地拍门,很细小,很慢,似乎并不求主人开门。赵子阶问哪个,回答后才知是胡老幺。
胡老幺已经不成人形了,饿得皮包骨头,浑身泥土。一个十足的逃犯!
“莫非你怕她用刀子砍了你不成?你怕什么啊,好汉做事好汉当,你看你像个什么东西,你在哪儿啊!”赵子阶气愤地嚷道。
胡老幺说他在山上,说他饿昏了,能不能先给点吃的。赵子阶从黄桶里拿出两个苞谷丢给他。他也没想到进屋烧烧,拿着就啃,像一头野猪在啃一块石头。赵子阶鄙夷地看着他,说:“你就不能回去给你那女人一顿打两顿揍吗?”胡老幺说:“我那个家完了,她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了。”赵子阶说:“你就不能跟秀妮结婚?”胡老幺说:“我赶夜路走的,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这时候,秀妮突然从房里冲出来,对准胡老幺就是两个耳刮子,没一点防备的胡老幺脸上遭到了痛击,懵了,苞谷也掉落地上。秀妮扑上去就连抓带咬还尖叫着大骂:“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打得好!用力!打得好!”赵子阶说。赵子阶的老伴就去拉秀妮,并要捂她的嘴。胡老幺总算挣脱了,立马落荒而逃,站在高坡上向他们说了一句:“好啊,好啊,疯母狗!”
“一坨狗屎。胡老幺是坨狗屎。”赵子阶对她们说,“你们也是。”他恶狠狠地说。
郭大旺的老屋废墟上,青烟袅袅,在雾气蒙蒙的安静的早晨,有一个人在那儿啜泣。赵子阶走过去,是郭大旺。
他在哭老伴、女儿,甚至很早以前夭折的一个儿子。
“不要哭了。”他对郭大旺说。
烧得乌黢麻黑的残架子横七竖八,空气里有一股呛人的草木灰味。
“你把这些草木灰,运到菜地里去吧。”赵子阶对他说。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郭大旺说,“我看不见她们了,她们走了。”
“你说谁?”赵子阶问。
“她们。”他指着眼前的惨景,又指着大片的山冈,“她们啊,走干净了……”他又哭了起来,老泪纵横。
赵子阶的心揪在一起。“给你把房子再做起来?”他说。他整个的心在冬天的深潭里翻滚。“你要吗?你……”
噢,那是他的牵挂和回忆,那个房子,是郭大旺最后活下去的支撑。
“喂,你要吗?我保证。”他说。赵子阶说。
“你要吗?”
没有回答。郭大旺已经走了。
“你要吗?你要吗?你——要——吗——”赵子阶双膝跪下来,猛烈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不知过了多大一会,一个人背着背篓经过他的身边。是张克贞的爹,背着小凤。小凤在背篓里,已经是很瘦小的一团了,眼睛白多黑少。
“我想到山外转转,找郎中治治。我就不相信我家小凤治不好。”
赵子阶死了一样,没吭声。
“我小凤治得好的,天底下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是没有找准药……”
杜鹃鸟叫空了山。
赵子阶想重操木匠旧业。他想通了,他当然还得再想一想。他把老伴和秀妮赶到巴东的大女儿家去避避风声,然后他就一个人对着空了的神龛发呆。他抽着烟,想这块地方和这些年,想过去曾与他亲密无间的这些人。
他算了算,已经糊里糊涂地干了十八年的村长。他跟政府鞍前马后,日复一日地听差。这清凉垭子上的忘乡村,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地方七十年代还有老家伙穿着国民党留下的军服出坡干活,六十年代搞单干没加入人民公社的不止一两家。他们在山褶里随便刨一块地自种自吃,山高林密,你到哪儿发现他去?跟野人有什么两样?现在哪一家不纳税完粮?连屠宰税都没一家敢挪下的,计划生育谁都不敢瞎搞,是谁使我们的政权牢牢插在这深山老林里?难道没有我赵木匠的功劳吗?可是,我还是干我的木匠吧。我干木匠,在人家家里刨木器,东家就心疼地说,赵师傅,早点收工。就喝酒,就往你的碗里搛肉,说,吃,吃。说,这是腊肉炒黄豆。我最爱吃腊肉炒黄豆。我现在吃腊肉炒黄豆,却没有过去的味了。过去人家给我敬酒,是夸我桌子打得好,卯是卯,榫是榫。说我给人流了汗,“你看,”他们说,“赵哥,你这眼睫毛上都是锯末子。”当家的女人捋起围裙就给你揩了,男人就说:“这一杯说什么也要抽了,你不抽,我不给你结工钱。”我说,那就抽吧。我不胜酒力,可在一屋子人的殷殷注视下,就是一杯毒药你也要仰脖子倒进去。何况满屋子有我刨出来的香喷喷的刨花,还有成了雏形的木器,我环绕在那样的劳动里,是醇厚的、亲切的、与人为善的生活。我喝酒,我醉了,我第二天继续刨。我拉动大锯,嗤,嗤,蹲骑马裆,对我的徒弟骂。我弹墨线,把鼻涕揩在新解的木板上。我吃了百家饭,拉了百家屎,人就说,赵哥,这块柴还能不能做个小凳儿,我老爹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我说,行啊,不就是几刨子的事么,这个就不算在工钱里了。我把“行”字拉得很长,很肯定,很小事一桩。许多人就提起往事,郭大旺在妻女未死时,就说过,我妮子的摇窝还是你打的呢。后来我给他提起,他就说,鸡娃子,你这个伪保长。我说我不是伪保长,你老糊涂了。他说,我才不糊涂。他妈的,我未必是给日本鬼子筹粮。有一天,我对汤六福说,你这张好犁弓还是我砍的呢,你道这杂种怎么说,他说,再好的犁弓犁出的粮食也被你收走了。我说,我可没吃你的一颗粮食。我吃的政府的。我喝啤酒,我陪上头来的人喝,也不与你毬相干,你眼浅个什么。种田纳粮,杀猪交税,自古就是这个理,又不是共产党的发明。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鸡娃子,他不纳粮他吃什么,他是块石头?我说得头头是道,可人家就是家徒四壁,穷斯滥也。且住吧,我不说道理,我心里还踏实些,安逸些。我凭什么说那么多道理,道理是外面来的,这里没那多道理,卯是卯,榫是榫。我得了些什么好呀,我输啦,输惨啦。我还是趁最后一把力气,给大家打点木货吧。
赵子阶把斧头刨子找出来细细地磨着,忽然有人要他立马到乡政府去一趟,并且告诉他:郭大旺被县公安局拘留了。
这并不稀奇,郭大旺肯定总有一天会让那些领导同志烦的,一烦,送哪儿去,肯定是到号子里去。他已经遣送回乡过五次了。领导同志并不是总有好心情听他上访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那些事对于他也许是天大的事。这一次赵子阶就不急了,因为心理上做好了准备。他想到了乡里就可以顺便去一趟大女儿家,看看小女儿秀妮的病怎样了。他背了些蘑菇和腊肉,还背了刨子、锯子,准备给大女儿家修理一些家具、门窗。他慢慢吞吞地吃了些御寒的酒,带上换了电池的手电筒,打了七八个饱嗝才上路。
在他走出村的时候好多人都跟着他。他对他们说:“别跟着我了,只要你们不冤枉我就行了。”群情激愤,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
“关人家一个孤老是不对的!”
“缺德!丧天害理!”
“这是什么鸡娃子县长……”
赵子阶不作解释。他发现不作解释他就与村民贴近了。这个发现使他感到惊讶,甚至有一股莫名的快感,在那些痛骂的人群里头,有他的位置。
现在,赵子阶坐在伍乡长的对面,就没有那么紧张和可怜了。他神怪地微笑着,舒服地坐着,找茶喝,说渴了。并且吃着在一个熟人手里夺来的毛桃子。他喀叽喀叽地吃着,哕皮,沿核细细地啃,只盯着坑坑洼洼的桃子。
“请你嚼桃的声音小一点。”伍乡长说。他故意像猪吃食那么发声,乡长大人又有什么办法。乡长强忍着他的愤怒,说:“你们那儿让副站长淹死了,你们那儿的人疯掉了,咬死了……(赵子阶插嘴道:‘那还不疯不死的。’)你们的狗至今没有一条挂牌……(赵子阶插嘴道:‘挂哪儿呀,挂我的脖子上?全打死了。’)你们作为郭大旺的监护人,让他闹得县政府不能上班了,你们清不清楚?”伍乡长像一只狼那么冷笑了几声:“哼哼!”又狂笑了几声,“哈哈,一个山旮旯的糟老头子,你们也管不住,他坐在县长的办公室不走了,在那儿装疯弄邪。这笔账记在哪个的头上?”伍乡长敲着桌子,口冒白泡,样子其实也可怜也可笑。赵子阶想,你掉了乌纱你啃自己的鸡娃子,老子不当村长了当木匠。
赵子阶说:“郭大旺反映悬崖上的茅厕,撒尿时被风又卷上岩来,臊他一身,那怪我么?怪风,我不能叫风停。他还说他害怕白莲教晚上的操练声,他说古堡里到处喊‘杀呀杀呀,杀了县令当县令哪,杀了皇帝坐天下哪’,那怪鬼,怪我?”
“反正你们那里是乱了,彻底乱完了。”
“这你就不实事求是了,乡长。不是我领导打狗打青鼬,治病救人,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好,你有功,你很有功,赵村长。你有功我到县里给你请功去。”伍乡长竟然丢下赵子阶,拂袖而去了。
哈哈。他想笑。赵子阶想笑。有功无功又怎样,有功我这快六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戏看,还想升个乡长干干?狗总得打,人总得救。好些事,能救的就得要救,救不了的就救不了啦。就像咱村前的老龙河,呼呼啦啦下滩往长江里流去,江河日下,你想救也是白搭。
汤六福的牛发疯就在情理之中了。
那么大一头牛,打两针,屁用,他的秘密的试验失败了。
来说说那一天。那一天,早晨无风无浪,云彩泊在清凉垭的山脊。汤六福把羊赶出来,羊就蹦跶起来了。羊是亲太阳的动物,羊一高兴,太阳必出。不一会,太阳就浮出了群山,云彩开始分化,运动。木梓树的叶子油亮嫩绿,并发出摩擦声,鸟在更高的云杉上大喊大叫,早晨娇媚的喧嚣里,马桑的花骨朵冲出一股呛人的芳馥,缫丝花不动声色,像一个满有心计的少女,对她的情人会心一笑。
羊找到了一处红三叶草,开始了它兴味盎然的早餐。汤六福抹了一把露水洗脸,眼睛亮了,哑巴儿子出现了,儿子与云彩一同奔跑。
儿子眨眼间到了他的跟前,哇哇喇喇地比划说:牛不见了。
牛呢,喔,牛呢?汤六福把羊拴在石头上,跟儿子一同下坡找牛。牛不在洞里,牛挣断了缰绳。汤六福解开绳索,唤自己的牛。他听到了牛哞,很沉闷的,很痛苦的声音。循着牛声,牛在一块明岩旁用两只大弯角抵着石头,蹄下的碎石泥土哗啦啦往下垮,同时屁股里射出水一样的稀屎,恶臭。它在干什么哪?汤六福看呆了,他去抓牛的嚼套,他让哑巴儿子拉牛尾。他很快地就把绳子接上了。牛不服拉,牛呼呼地吐着浓浓的涎液,两只血红的眼睛像灯笼,龇出一排履带拖拉机一样的牙齿,竖起犄角就要来抵汤六福了。这牛不认人了,这牛疯了!汤六福连滚带爬跌下坡坎,那牛一头抵在一棵松树上,喀嚓一声,碗口粗的松树断了。汤六福爬起来就对儿子喊:“跑啊!”
牛追了几下,转了个方向,朝山上狂奔而去。
一个背木头的人被顶向一边,重重摔在水沟里。
一个挑水的女人一眨眼两只水桶就挂在了牛角上。
“拉住它!拉住它的绳子!”
路上的人没有谁能拉住它。人们躲都躲不赢,谁敢去拉一头疯牛。牛就那么跑着,突然又停下了,牛头对着来路,牛尾对着去路,原来它绳子缠在一蓬刺棵上了。它又拉又扯,鼻子快拉断了,鼻桊儿快拉脱了。这时候,汤六福那哑巴儿子飞快地赶上牛,拽住绳子,扑到地上,不让牛再跑。这孩子不是牛的对手,被牛拖着在路上匐行。牛拖了他十几米远,他只好松了手。身上、手上被路上的石子锉伤了不少。
牛跑上了崖顶,它在追赶一只鹰。起先鹰飞得很低,翅膀拍击着草丛与灌木丛,后来就豁然开朗了,牛也跟着那豁然开朗的方向,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峡谷。
牛哞声还在,在群山之间,越飞越远。
赵子阶带着老伴女儿回来,就听说了汤六福的事。村里的人说,他自己的三针那有屁用,就等着汤六福发疯了。汤六福没发疯。有人给他献了一个偏方,他在吃偏方。有人说汤六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大难是指他摔坏了腿被狗救了一命的事。
就在郭大旺从拘留所遣送回来的那天夜里,张克贞的爹也背着一个死了的小凤回来了。按老规矩夭折的孩子死了是不能进村的,小凤的爷爷就要人抬来了他自己为自己准备的一口棺材,把小凤放进去了。小凤躺在那口大棺里,好像牛棚关了只老鼠。小凤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狗腥味。小凤爷爷要张克贞把小凤那双白球鞋拿来,就是那双惹祸的白球鞋。张克贞有点舍不得,因为基本是新的。小凤的爷爷说:“她不穿未必你死了给你穿!”张克贞就只好拿来了。可小凤的脚又肿了,穿不进去。张克贞说:“穿不进去,算了。”估计也是想以后拿这双鞋换烟抽,小凤的爷爷就一把从张克贞手上夺过鞋子,塞到小凤的头下,给她当枕头。小凤的爷爷搬小凤的头时,大家看到小凤的头发全白了。可她还是个孩子!
第二天,小凤的母亲也来了,她揪了几把涕泪就在山上小凤的坟头唱了一段高亢的丧歌。小凤的母亲还真能唱呢:
人生好比一园瓜,
先牵藤来后开花,
阎王好比偷瓜汉,
偷偷摸摸一把抓。
人生好比一把刀,
朝朝每每逞英豪,
有朝一日刀出鞘,
斩断阳间路一条……
小凤母亲好像歌舞团的演员,嗓子圆滑得就像河滩的卵石。那些时村里好久没有听见歌声了。大家就出来听小凤的母亲唱。薅草的也没有薅草了,砍柴的也停了砍刀,连山坡上汤六福的羊也在侧耳聆听,水不流动云不飘散。多好的歌声啊,大家听着听着入了迷,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脸上都挂着或咸或淡的泪珠。那一天,整个忘乡村都回荡着优美、凄伤的歌声,是该到了唱歌的时候了。于是,整个村子都汇入了歌声的海洋,上村,下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歌声到半夜还没有止息。每个人都在唱着,在床上,在梦中,在迷迷糊糊间,都在唱着。风带着温暖的植物的气息,拍打着每一个窗户,星空比往日要亮上好几倍,好像撒满了金豆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