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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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木材采购员的女儿(七)

吴三桂当然不知道别人在怎么议论她,她没有闲空想这些了。又过了半年,一切都顺畅之后,还掉了姓吕的一千元钱之后,她决定把女儿小枫接回来,帮她打理饭店的里外事情。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风头一过,一切平静。她相信人们的遗忘,还有原谅的心。一个好人总会这样的,你并没有侵犯他们,仅仅是一件别人的事情。而且,女儿灿烂的微笑,姣好的面容,小眉小眼的稚童般的举止,一定会让人喜爱多于议论。我的小姣姣,我喜欢她,那些事又怎么样,有钱加能干才是让人佩服的根本,一切我都不在乎了。

这一次,轮到她的老父亲吴忠反对了,他极力反对女儿将外孙女弄回神农架去,他有几分把握可以将外孙女的关系转正,但是吴三桂执意要让女儿回来。旅游开发的热潮正在这因过度砍伐而一度沉寂的神农架掀起了,有许多背着包的山南海北的人莫名其妙地走到这里,走到大溶洞,在吴三桂的饭店里歇脚,有时半夜时分还有人拍门,不知他们是如何在山里蹿的,就跟很多年以前这山里的野兽一样——现在这野兽们没了,瞎蹿瞎跑的游客却多了,真是世事难料哪!

女儿回来,给大溶洞饭店增添了一道闪亮的风景。这不是吹的,女儿像一朵永远开放的鲜花,像一朵行走的花朵。女儿在冬天因为指挥人卸菜卸炭时擤鼻涕的姿势都是优美的,因天寒脚冷跺脚的姿势都令人看了想入非非。这个妮子呀。她回来之后,整个小镇一条街的女娃子们的服装都要变了。她们不认识这个小娘们,哪儿来的小妖精呀,八人刨的,可她有多洋气,她是从平原回来的,人家在城里(!)干过,人家的外公是城里人。哈哈,小枫,就是这么成了她妈的最好的帮手,心灵手巧,会做生意,会待人,不会吃亏,又不张扬,安安静静,甜甜蜜蜜。现在肯定是这样的,谁也不会骗到她了,她经过了,她有身边父母的靠山,很近很近。在镇上,吴三桂成了纳税的先进个人,成了全县的优秀个体户。事情的结局就是这样的。她准备将这个饭店贷款了买下来,已经有了意向,这个新兴的小镇,人也越来越多,门面也越来越多,饭店也越来越多,虽然比不上她的规模。至于户口,镇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是周边乡下的户口,还有一些从外地来的生意人,卖衣的,卖药的,开餐馆的。她已不在意户口不户口的了,户口对她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她把家从八人刨全搬来了,几亩责任地和一块山林交给了蒋明孝的弟弟代管。房子呢?八人刨的房子锁住了。两年以后,她回去过一次,那是蒋明孝的叔叔过世。她一定要去,蒋明孝要她别去,可她坚持要去送送这位叔叔。她不会忘记在她第一次被强行带到八人刨那个老山坳里时,那一双善良的眼睛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野猪肉。叔叔那儿透给她的一点人心善良的光,才是她没有绝望的根由。她让人背去了二十盘万字响的鞭,一套西服加皮鞋作为寿衣寿鞋,并在镇上请了最好的丧鼓歌师。还挑去了一大担猪肉,海带和海味。这是一个寒冬的季节,神农架的游人也少了,上面来的领导也少了,饭店的生意也少了,吴三桂才得以抽身。雪下有三尺厚,道路不清,山皆覆白,落叶乔木全落尽了叶子,一副灰不溜秋的秃子影像,只有红桦树露出它们的红通通的皮骨,显得有点生气。死寂沉沉的八人刨因死了一个老人更加苍茫无声。可是吴三桂的到来和操办使这里的人知道了什么叫排场。一个孤老头子,他的侄媳妇为什么这么好待他?生前就待他不错,好烟好酒都是从镇上搭回来的。这是为什么啊?那些人不知道,吴三桂却要这么做。鞭炮声把四周山上的野兽都炸跑了,把所有的鸟都炸惊飞了。千百年的鬼魂都炸得没影了,人们的胆大了,兴奋了,都跑过来看热闹,闹丧,吃喝,八人刨成了狂欢的场所,一个老人的死亡成了前所未有的狂欢节日。这个死人哪有这么好的福气呀。吴三桂没有说什么,她什么也没有说。蜡烛、纸,不停地烧,鞭不停地炸,把叔叔热火朝天地送上了山。

那个寒冷的夜晚,吴三桂比蒋明孝多在自己的空屋里住了一夜。她没要火,她偎在被子里,两间房子里就她一个人,空空落落的到处游荡着山精木魅的鬼影。山里的夜晚安静得像地狱,寒鸦从冻僵的梦中醒过来,时常“哇”一声两声,接着是风,风吹打着结冰的竹园和树枝,又吹打着薄膜幔着的窗户,月亮倒是格外地亮,照得窗外一片银白。她先想到的是,在镇上买一个地基,做一个楼房,或者买一栋旧房也可以。房子是非常重要的,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家就可以说完全安在镇上了。她的心情如此平静了吗?一晃,老人们都死去了,而她将成为又一代老人?不不,时光是非常缓慢的,她想拉住时光,她感到她现在有一股劲,用一点儿力量就把时光的尾巴拽住了。这是她很释然的一点。现在,时光开始越来越慢了,她可以从从容容地过她的生活,谁都不求,谁都不靠。靠的是自己的双手和头脑。

早晨起来,她用冷水洗脸,锁好了房子,把钥匙放在了蒋明孝的母亲手里,像往常的任何一次出门一样,甩着手,往半山腰的通往峡谷外的路走去。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没有了初来时的恐怖和以后漫长难熬的焦躁。嗬,这里是她的家,她的另一个家,这一辈子最真实的感觉。而十七岁之前的所有感觉都不真实了,像一场梦。你看到树、墙、石潭、哪家的狗、篱园、坟山以及荒草,那都是与你的家紧密相连的。她感觉到她还会一次一次地回来,并且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里。因为,周围的空气里有一种叫着“亲切”的东西。她很想奔跑起来,脚下很有劲,石头、峡谷的深旷以及一些未凋的乔木都在往她的脚板下注入力量。她穿着长统牛皮靴,围着长长的、厚厚的羊毛围巾。她背着一个非常小巧的花背篓——这是山里人的标志。她就是山里人了,她感觉到那个背篓贴在背上,背绳箍在肩上,就像一个可爱的孩子攀趴在她的肩头。就是这么,这个人在山路上独自高兴地走着,像一个极不起眼的行路人,从她嘴里吐出的大团大团的热气在她面前马上就消散了。她下到谷底,再翻过一大块有人烟的田畴,你完全不知道,她在笑着向哪个熟人招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