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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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木材采购员的女儿(六)

漂亮的外孙女回来,让吴三桂的爹吴忠由冷漠渐渐转暖了,那时候,吴三桂的妈已经死去,爹因为肺气肿和高血压,已经老态龙钟。可他有丰厚的退休金,吴三桂的妹妹早已出嫁了,这样蒋小枫找到了呆在小镇的理由,这便是照顾外公的饮食起居,给他做饭,洗衣,给他捶背,倒大小便,还给他唱歌,唱山歌。尖锐的如山溪一样的嗓子唱着:“郎在园中薅蒜苗,姐在屋里烙火烧,冷水和,热水调,擀杖擀,油渣包,锅里烙,灶里烧,火钳夹,棒棒敲,手袱子打,汗巾儿包,隔墙抛,郎接到,吃了火烧攒劲薅。”这个神农架大山里来的外孙女,就像仙女一样令人不可捉摸,她灵灵醒醒,她毫不懒惰,她能烧饭,能洗菜,洗出的衣裳干干净净,没留一点污迹,她还能做出一两样酱菜、泡菜来。有一阵子,吴三桂的妹妹也就是蒋小枫小姨妈的孩子无人带,交到了小枫手里,有带过弟弟经验的小枫,把这孩子,老的小的伺候得眉开眼笑,服服帖帖。哪来这么能干的丫头呀。我要给她买好衣裳穿,她小姨妈给她许多自己不穿的衣服,还买了一些羊毛衫、旅游鞋之类。她外公给她买全套的新牛仔,给钱她自己去买的。她的外公老吴忠喜欢上了这个孩子,拖着自己肺气肿的老朽身子,跑到当地的政府找过去的领导,非要把这外孙女搞来顶职。他早退休了,又不是自己的下一代,隔了一代,如何顶职?顶职不成,却答应干上了临时工,在林业站拉皮尺,填单,还帮着烧开水。年轻的站长说,先搞一段再说,有指标再转正。这丫头片子在站里也得人缘,在家里也什么事都做,依然早晨给外公端豆浆油条或自己熬稀饭,晚上给外公做红烧肉,老外公吃得油津津的,情不自禁地夸奖道:“小枫,你比你妈年轻时能干。”后来老外公对外孙女说:“万一不能转正,就让你妈把她的户口给你,反正她的户口还搁在这里。一个换一个,你妈无所谓了,户口成了你的,以后就好办了。”

户口不户口的,也不算什么大的问题,吴三桂看到有许多山民搬到了乡政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县里的油渣路已经修到了镇里,来来往往的车和人也多了,她想也在镇上做一间或者租一间门面,到沙市去进服装了在这儿卖,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比当地人都强,她进的服装一定好卖,因为她从来就不是乡下人。这么想时,她听到了一个消息,说乡政府的两层楼招待所想找人承包,因为过去经营不善,亏得一塌糊涂,房间里老鼠成队,床铺脏得没人敢睡,上头来了客人,还得找个体餐馆去开席。“我能做这个事!”她对自己说。过去她在镇供销社干过,她端过盘子,也炒过菜,当时的饮食店与旅社是在一起的。她知道如何收拾房间让客人住得舒服。她对舒服的理解与山里人迥异。她睡过平原上用棉花塞的松软的大枕头,盖过每年一弹的絮。她爱整洁,喜欢叠床,打扫卫生,消灭蟑螂。

为一千块钱的保证金,吴三桂再一次走到兴山那个姓吕的木材商那里。吴三桂又能怎么办呢。她的男人已经被那个骨病折磨了多年,时好时坏,随着年龄增大,很可能会完全丧失劳动能力,又要经常吃药,而她的儿子曼军也得经常吃药,远在老家做临时工的女儿的那点钱如何能用得?女儿总要找个男人出嫁的,她自己用钱的日子在后头。而吴三桂呢,她自己呢?越来越感觉到她要赶快走出去了。有时候,为那个男人清洗创口,为那个发痴的、下雪天也站在屋外面的儿子擦鼻涕和洗内裤,她都快支撑不住了,她有时候真想一脚一迈就跑了,不管他们了。当她说要出外借钱,她的男人蒋明孝一听就火冒三丈。女人去经常找自己丈夫之外的男人,在村里会受到指责。何况,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去的事已有风言冷语传到了蒋明孝的耳朵里。还有一次,小枫明明说在她那儿妈只玩了两天,可吴三桂回来却说玩了三天,那另外的一天她去了哪儿呢?她在神农架这方圆八百里之地无亲无戚。另外,关于上次借钱看病的三百块钱,姓吕的说不还了,其理由很让蒋明孝怀疑。那一天晚上为钱争论得四目泼血;吴三桂本来不想明说是去吕老板那儿借钱的,后来她想说出来还强些,只管理直气壮,不藏藏掖掖,哪知蒋明孝并不相信这些。他说:“穷就穷,穷总比卖×强!”

“你说什么,那你是强奸犯!”吴三桂没什么怕他了,她把自己的生命给了他。这些年,他除了没有打她以外,什么也没给她。而她并没有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沉沦下去,让自己的生命黯淡下去,混同于一个八人刨的乡下的家庭妇女,不让自己邋遢,不让自己麻木,不让自己成为一个可怜之人,虽然她时常都可能成为一个让人怜悯的人,但是她不能够,不允许自己这么。她面带富庶的平原人的微笑,抹雪花膏,勤洗勤换,不像别人把鸡笼放在堂屋里,不让苞谷虫往床上飞,墙上贴有年历画像,用大号的电筒,穿套鞋,用T恤配牛仔裤,等等。我可怜吗?比我更可怜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不可怜,我要快乐,总有一天……这一天不是有希望在招手吗?

“我不是为了我,为了我自己我早跑了,管你们这些残兵败将!”

当蒋明孝在劝阻无效,自尊心受到损害时,摔碎了一个很漂亮的青花汤碗,含着泪收拾碎片的吴三桂这么说。她相信她是对的,不跟他计较。

“离婚都可以,我不怕,何况我们根本没扯结婚证,十几年,不过非法同居了一场,我还有在老家的城镇户口,你甭想吓我。我不为自己,我这辈子该受的罪,也不怪别个。”

吴三桂在鸡叫三遍的时候,点灯炒了一碗枯现饭吃了,小声地做着,然后给猪把食,给牛喂水,趁天没亮,打着电筒,踏上了去兴山的路。蒋明孝并没有赶来阻拦闹事。那个早上她是下了巨大的决心的,心中充盈着一种激励和力量。早晨的浓雾尤其寒寂,人像走入一个四面失火的环境中,似乎你永远也走不出去了似的。头上的树丛滴落着露水,有野猪或者别的野兽在两边林子里走动。村庄就那么在后头了,往外的路总是有一种永不熄灭的诱惑,不管千难万险。她那时候忽然想,人在这儿就等于是一个鸟窝,天一亮,人应该飞出鸟窝去觅食,愈远愈好。可是,这儿的人觅食为什么总是要在这周围转悠呢?他们为什么要圈囿自己,他们内心里为何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外出的恐惧?莫非他们都是树托生,不肯挪动半步?

一千块钱,她想着的是让吕老板算一股,作为投资,反正那招待所是跑不掉的,赚钱没赚钱,找这儿的镇政府一问便知。如果他现在不在乎千把块钱,只答应还钱便也行了。到时候,她要当着男人的面,还下这笔钱。再呢,他害怕他不再借钱给她,他也许找到了另外年轻的女人,嫌她老了……

一切都证明在漫长山路上的胡思乱想是多余的,她,吴三桂——这个女人是有魅力的,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坚持让他作为入股。她给他讲着那美好的生意前景。镇上不光有公路通过。镇旁边还发现了一个大溶洞,报纸上都登了,是一个巨大的、从没有人走穿的溶洞,估计二三十里路,这儿要开发成旅游区啦,将是神农架新的景点,来来往往的各级领导都招待不赢。姓吕的并不关心这个。他听着她谈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淫荡的目光里突然闪现出一丝儿理解、贴近和怜爱。这个一身铜臭味的人在审视什么,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她听见那个姓吕的这么说:“算了吧,三桂,我知道你也可怜,你这辈子害在了蒋明孝手里。”他说,“你说这多有什么用呀,快拿了钱去买一双鞋吧,看你的鞋上的泥巴!”吴三桂拿着钱出来的时候,还是坚持说:“你也算一股的。”姓吕的挥手让她走了,让她去买了鞋再说。吴三桂在商场买了一双二十块钱的便宜的胶鞋。她在商场外的台阶上换下她那一双爬山的泥糊满面的旧胶鞋时,心想我咋没有觉得我是穿的一双见不得人的破鞋呢?我是不是不自觉地开始过山里人的生活了?虽然我一再警醒自己,可是,在那些有钱人的眼里,我是不是又老又旧,成为山里的婆娘了?吴三桂一边抹着泪一边换鞋。好半天,她系着鞋带子,趸趸脚,穿上新鞋,心里轻松了,流了泪,心里也清爽了,望着街上热闹的人与车,穿着漂亮新潮的人们,年轻人,中年人,她没有太多的悲观,就是有,伤心,也是一过性的。“走着瞧吧。”她说。她又说:“算了吧老吕,我断送在谁手里?我哪个也没有断送在哪个手里,我还是我,活到现在我知道我怎么活下去了。”一路上她对自己说。

大概到了第四个礼拜吴三桂就把蒋明孝和儿子曼军接到镇上去了。她做事真是风风火火,不到一个月,就把个招待所搞顺了。她请了两个非常能干的人,一个厨房的大师傅,善做火锅,而她自己则善做一些酱菜;另一个是个妮子,很能干,有住宿的招待住宿的,还在餐厅负责上菜、摆碗筷,手脚勤快,人也灵醒。然后呢,将所有窗户的玻璃都换好了,所有水龙头开关修好了,所有的抽水马桶也正常了,所有的被子、垫絮,请了一个弹匠,全部弹过一遍,杯子洗得不留一点茶垢,房间没有一点蛛网。再然后呢,从并没有禁山禁猎的周边县里弄来了一批野猪肉、麂子肉。放了大把从八人刨搞来的野山椒,自制的豆瓣酱和大把野葱的野味火锅,不仅让住宿的客人吃得满意,上头来镇里的人,镇里的头头脑脑,谁吃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请客时往这里走。蒋明孝来之后可以帮忙择菜,劈柴火,收收拣拣,也可以把儿子照看照看,免得他到处乱跑。儿子曼军现在是很安静了,在招待所看那台惟一的黑白电视机。对电视的好奇使他坐在那儿像一个听话的学生。他能认识自己的父母了,能吃,能讲卫生。晚上的时候,偶尔还是要抓住母亲吴三桂的耳朵才能睡着。

试营业的三个月已经摆脱了亏损,然后,就是完完全全的承包了,订了合同,一订五年,合同上写明五年后吴三桂继续承包有优先权,除非本人放弃续包。招待所的招牌已经改过来了,改成了由县城专门制作的烫金招牌:大溶洞饭店。吴三桂还把后院开放,成为了镇里通往县城的汽车停靠点。这样,她的饭店俨然成了镇的中心。她还在合同上承担了五六个镇委机关的单身汉们的生活——饭店成了他们的食堂。这些远离家庭的小伙子们,十分高兴与这个“吴大姐”或者“吴老板”同吃一个火锅。她给予他们诸多的照顾,免费为他们供应苞谷酒,以最便宜的价钱让他们与她像一家子那样,往一个大杂烩火锅里撮筷子,然后大家吃得汗冒额头,饭后以烟相赠。至于洗衣服呀,钉扣子呀,更不在话下。休息时,打来了一些石鱼,也拿来一起煮了下酒。

噢,可真是累人,什么时候,她成为了一个忙得团团转并且很有本事的女能人啦?什么时候,从哪儿走出来的?一个在八人刨村里守着日落月沉过日子的外乡人,一个没有户口的,被人迫胁来的女人,一个命运不济,穷得发抖的女人。她很高兴每天看到镇上各个单位的头头脑脑们,有钱的个体户们。看到他们在这儿啃野猪喝苞谷酒然后签个单了就走。看到他们没一点架子给自己的那个坏了腿的男人敬烟,说:“老蒋,来——”然后大家都互相把烟点燃。在点烟的时候,那种像水一样流动的友情无孔不入地萦绕在大溶洞饭店的客厅里和台阶上。司机也来这儿吃饭,也喝一瓶啤酒,吴三桂说:“师傅,给我带十斤牛肉,三斤鱿鱼回来。”去县上的班车师傅“嗯”了一声,也不需先给钱,东西回来了,再给算账。或者不算账,反正师傅售票员是常吃并住这儿的;县里来的班车,总是晚上得歇一宿,然后再早晨装人了开车回去的。她确实很累,可是,当来了一个陌生的人说住宿,那人同她微笑的时候,给她说后山的山好高,有没有野人与野兽的时候,她就很高兴;厨房的砧板响,锅铲响,火锅满满地冒着热气端上那些互相礼让、客客气气、谈笑风生的大圆餐桌时,她就很高兴。她高兴起来了还会跟他们喝一杯。那些人——还包括镇长说:来,吴老板,我敬你一个(杯),吴三桂就会大大方方地过去,还带点成年妇女的撒娇与放荡与爽朗与主人姿态的复杂表情,说:要喝就喝个鸳鸯杯。勾了手,一饮而尽。若是有上面来的领导?她也不怕,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甚至北京来的大记者大干部,她都不怕,不怵,一样当着他们的面笑谑地与镇领导们喝鸳鸯杯。“你跟多少人配了鸳鸯?”他们笑着抹了髭上的酒水说。“我只跟我们家蒋明孝配了鸳鸯。”“原来咱们都是假的?哈哈!”“来真的你也不敢。党不管你你家里有老婆管你。好好,你们慢用,你们慢用,我去忙去了。”她说着就走了。恰到好处的时间走了。留下那些继续喝酒的人对她的背影议论说:“一个能干的女人。”并且对初来的外地客人小声介绍说:“这是被咱们这儿一个农民强迫带过来的,人家是有城镇户口的。十几岁就跟了他,一辈子竟没有跑掉,就在这里了。”然后指着那个腿有点瘸的汉子说:“喏,就是那个。”外地客人看了,大家都不住地叹息,说:“这世上的事就是怪,能做她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