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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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马嘶岭血案(三)

老麻那天说的是他们雾渡河上游上辈子人的事。他说马嘶河沿途是有金子的。他说的是旧社会。他说有个人捡了一坨金子,刚开始只觉得是块石头。他把话岔到九财叔丢矿石上去,说,你看起来是块石头,他们看起来里面就有金子,听说含金量还蛮高呢。他说有这么个人,是到河滩刨地刨的一块石头,黄黄的,也没作金子想,捡回去丢到猪栏屋里了。晚上起来拉尿,看到那块石头闪闪发光,就知道有内容了,找人一问,我的娘耶,是块狗头金,这么大——他比划有一个狗脑壳大——于是就到宜昌去,换了足足五百大洋。他揣着这么多叮哐乱响的洋钱,就想到窑子里去嫖一嫖。问好了,有个宜昌城最有名的婊子,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掐得出水来,于是就寻去了。嫖过之后,两人互问籍贯姓名。那婊子一听,知道遇上了自己的亲生老子。为何呢,因这男的生了五六个妮子,后又生了一个妮子。这妮子长到六七岁时,家中无力抚养,便卖给了别人,哪知这妮子长大后误入妓院。虽然与父母姐妹分别时还小,互不认识了,但那妮子还记得自己的老家,记得亲娘老子的大名。于是在生父离开时,在他一双备用鞋里插了根针,针下附了一信。那男的离开后,到晚上在一客栈里洗脚换鞋,一穿便扎了脚,细细查看,发现鞋内有一根针,还扎了一张信笺,展开一看,上写:您是我的亲老子,做了不该做的事,云云。这人读完后觉大事不好,赶去那妓院,一问,知自己的女儿因羞愧难当,已经投江自尽了。

讲过这些故事后,老麻对我们说:“你们天天跟他们一起出去挖,说不定走狗屎运,真挖出一坨金子,也有可能。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九财叔苦笑了一声,沉默了。我给老麻解释说:“你以为这石头是狗头金啵?听说最富的矿,一吨石头才能炼出几克来。”我用手指抓了一撮冷灰示意,“就这么多。不过,也有的一吨石头里含一斤多金子的,但这少而又少。”九财叔横了我一眼道:“你懂!”我拿出枕头下的一本书给他们看说:“这里面全有。”他们就像看生人一样看着我,我便有点得意了:“是小杜借给我看的。”

的确是她借给我看的,是一本《金矿地球物理找矿》。我跟她出去有几天,我们是分两个组,我帮小杜她们挑东西。小杜给过我一种糖吃,不知啥糖,吃到口里一股糊锅巴味,我就问这是啥糖,她说叫巧克力。“很难吃的。”我说。“一颗抵你们小卖部一斤水果糖的价。”她对我说。这么贵!怪不得包得这么精精巧巧的,我就把那红色的玻璃糖纸留住了。她之所以给我糖吃,是听了我唱歌。她有个小机器,里面放一张薄薄的闪亮的圆盘,然后就戴上耳机听,估计里头也是歌。

有一天她要我再唱,我就给她唱了两句“阳呀阳坡的姐,阴呀阴坡的郎”。我说,我再给你唱几首五句子吧。我想了想就唱了一首五句子:“吃了中饭下河游,一对石磙顺水流,你要沉来沉到底,你要流来流到头,半路丢郎短阳寿。”“很好听,”她说,“也很有意思。”我就又唱了一首:“吃了中饭巴门站,泪水滴得千千万,可惜泪水捡不起,捡得起来用线穿,情哥来哒把他看。”她一个劲说好,我胆子就大了,就唱起邪一点的:“吃了中饭下河耍,河下公鸭撵母鸭,公鸭撵得喳起个嘴,母鸭撵得叫喳喳,扁毛畜牲也贪花。”小杜和大家都笑了。小杜用那小机子把我的歌都录下来了,她还边听边记下那词儿:“为什么总是以‘吃了中饭’开头?”是啊,这一问问得我也有点傻了,我说我不知道。王博士却说了:“这还不简单,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嘛。吃饱了饭没事干,就想那公鸭撵母鸭的事,听说这山里的女孩子是很性开放的喔。”我说:“也不见得吧。”我说可能是与我们这儿只吃两餐有关,我们这儿早上起来是不吃不喝的,洗了懒就出坡干活;洗懒就是洗脸,因为早晨起来人容易懒,吃了喝了更懒。干了一气活,太阳当顶了,才回家吃中饭。所以,人吃了饭,才有劲,才想唱歌做别的。因小杜要听我的歌,还把它录进她的机器里去,我的胆子就大了,见到丢在她旁边的一本书,就拿起来翻。她们测量,刻槽,取石,我没事,就看那本书,全是怎么找金矿的,后来她就借给了我。

在我得到那本书以后的几天里,山岭却是极安静和明朗的。白云们在天空如影随形,有时候,一股小风吹过,会带来一种混合的、但印象强烈的野果成熟的气味,野柿子啦,五味子啦,鲜红的茶果啦,咧着大嘴傻笑的“八月炸”啦,还有吊在藤上快撑不住了的沉甸甸的猕猴桃啦。我钻进林子中去摘,我把五味子、“八月炸”给小杜,把酸不拉叽的猕猴桃给两个背测杆的杨工与龙工。把不软不硬的野柿子给王博士。他们吃着,不停地点头说:“嗯,好吃,酸,好吃。”我又给他们唱了一首:“吃了中饭肚里嘈,要到后山摘仙桃,七尺杆杆打不到,脱了草鞋上树摇,摇得仙桃满地抛。”

那天小杜、王博士和小谭他们出去了,回来时每人都弄到了大大小小的水晶,就是那种透明得像玻璃和冰块的玩艺儿。小杜还意外地弄到了一块红水晶。原来他们是去了一个水晶洞。那块通体透明红如胭脂的水晶让大伙啧啧称奇。可是祝队长却把他们几个人熊了一顿,说他们是胡来,说我们要把一个完整的矿山留给县里。祝队长因为激动两腮都出现了红疹子,摘下眼镜矇眬着眼瞪他们说是搞破坏,当场就把小杜说哭了,大家也就不敢吭声,连晚上吃饭的时候也鸦雀无声。那块红水晶是否被祝队长没收了,我不知道。

一般来说,我们是早出晚归。每天天刚亮,祝队长的哨子就响起了,“起床了,起床了!”大家惺惺忪忪地起来,不辨滋味地把稀饭裹着馍馍吞下肚去,就灌水,就拿上馍馍,拿上腌野葱野蒜,摇摇晃晃地走了,到了傍晚我们就回到营地,几乎每天如此。这群人——祝队长他们,无论男的女的,就像我们村头磨苞谷的水磨子,不停地干活,爬坡下坎,下坎爬坡,写写画画,然后收了仪器,抱来石头丢进我们担子里让我们挑回来。

好天气并不是经常有的,没过几天,寒风就缠在岭上、河谷间不走了,黏黏的浓雾悄悄地泛上来,与寒风一起,搅得天昏地暗。但是即使能见度非常低,祝队长还是催促大家出去,他的要求是: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完成此次踏勘。在雾里我们挑着仪器以及他们中午的饭食,甚至还有睡袋,还有我们的被子,往勘测点走去。等到中午难得的太阳出来的一会儿,赶紧工作。如果晚上回不来,走得太远了,就随便找一个岩洞住下来,住一晚。在那样的晚上好歹他们会给我们一张塑料布,也不能抗拒石头上的砭骨冰凉,人像赤身裸体丢在冰窖里。他们虽然有睡袋(是鸭绒的),睡袋下又有油布,拉上了拉链就隔开了寒风,可我看见他们还是在睡袋里瑟瑟发抖,像打摆子的瘟鸡。这些城里来的知识人,还真能吃苦呢,虽然抖,第二天一爬起来,又有了精神,又抖擞着活了,而且他们还啥病都不生呢,我却因受了风寒发起高烧来,浑身滚烫发热,还咳嗽。小杜小谭他们给了我几颗药吃,老麻还给我熬了些姜汤。我时冷时热地躺了一天,天一放亮,祝队长就进了我们棚子说:“你们得挑粮食去了哦。”

挑粮食就意味着又要挑石头下山,听到这话,我骨头都软了,我看见九财叔的脸也阴沉了下来。可那是跑不脱的,堆在帐篷里的那些石头,迟早得要我们把它们挑下山去。我就说,那就走吧。我往箩筐里装着石头,杨工和龙工记着数,记着,然后将记了的纸装入一个信封,封上口,让我们带着一起送下山去。

我们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小谭突然说要跟我们一起出山,他说他请了个假。是不是又要给他上学的妹子寄钱呢?当时不知道,走到半道上,他才说是想下山去打个电话,问他母亲的病怎样了。小谭穿着一双旧旅游鞋,披着油布(又防下雨又可垫着睡),背着旅行包。他说他母亲得了绝症,做了手术,家里欠了许多债。他说他早就不想在祝队长这儿干了,才两千块钱一个月,他早联系好了深圳那边,一去就是八千的月薪。可祝队长留他,说不能缺少他,他是看祝队长的面子才留在他身边的,祝队长对他有知遇之恩。当他说深圳有八千块钱的月薪,着实让我有点吃惊,我们那儿也有人去深圳打工的,不就几百块钱一个月么?来去的车费一除,也就跟在宜昌打工差不多。我说起这,小谭就说:这就是知识值钱。他说他们那儿也是穷山沟,他家有五姊妹。他是他们乡第一个大学生。他说他上大学的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送他,一直把他送了十几里地,还放起了鞭炮,就像过年似的。他问九财叔几个孩子,九财叔说三个女娃,老婆死了,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他问我为何没读高中,我说没钱嘛。他说他母亲之所以得绝症,是因为卖血给他读书,他说他还有个姐姐,成绩很好,为了他,就辍学去打工了。九财叔在后面暗暗地对我说,别听他说得可可怜怜的,他是防我们呢。我不解,九财叔就说:很明显么,我们两个,他一个。可是我不信,回来的时候我见他眼睛红红的,看来电话是打通了,他说他母亲不行了,他抽着鼻子,说等这次踏勘完了就回家去,还不知能不能见上母亲一面。

好在来回都没有再碰到野猪,多了个人,胆也大些。我因为感冒,四肢无力,回来时挑着挑着就实在挑不动了。我挑着两袋共八十斤面粉,一袋五十斤的米,加上蔬菜、肉鱼,足有两百斤。小谭说:“看你这瘦小的个子还真能挑啊。”我说哪是能挑,还不是为了一天十块钱。你们是知识值钱啊,我们这儿也有个说法叫力大养一人,志大养千口,而我连力也不大,唉。我挑不动了,就让他们先走,反正有床被子,挑到哪儿睡到哪儿。九财叔说不行,你一个人,碰上野猪和其它野牲口了怎么办?我们出山的那天,在野猪坡的箭竹林里虽没遇见野猪,但看见过一头老熊,可能快冬眠了,躺在竹窝里没理我们。九财叔说:“万一不行小谭你就先走,我跟他慢慢来,你反正知道的,跟祝队长说一声,小官他病没好,路上要耽搁一些。”小谭说:“我倒也不怕,一个人走,我身上又没有钱,连手机都没有,就一块手表,还是电子表,十几块钱的。”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意思是跟我们一样,穷鬼,让我们打消打劫他的念头,他已经暗示过无数次了。他说的也是实话,那么多人里,就他没手机,那些人都有手机,是他告诉我们的。他说手机是个寻常物,城里一人两三部也不稀奇,而且淘汰很快,年把就得换个新式样的。小谭说还是大家一起走吧,安全些。他把我箩筐里的那袋米背上,这样我就轻了许多。但腿还是软的,又加上咳嗽,人一咳,就气喘,气一喘,心就慌,心一慌,身子就飘,一步不稳,歪下了沟坎去。

这一跤人没摔坏,爬起来,面粉袋子摔破了一个,白花花的面粉撒了一地。我很害怕,说:“小谭,你得给我作证啊。”九财叔把我从沟里拉起来,又去收拾面粉。小谭说:“这不是你们的错,面粉就算了,树叶石子的,收起来也没法吃。”

好在有小谭作证,本来我又是带病,祝队长没扣我的工钱。可到营地我就倒下了,有种快死的感觉。八大脚我爹说人死就是一口气,一口气上不来,人就死了,就归他抬上山了。如果就一口气的有无来证明一个人的死活,那死就是很轻松的事。为什么有的人临死前疼得清喊辣叫?为什么有人死时流着不断线的泪水?我认为我那一次体验到了死亡,在那个垭口,三两里地外的营地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再也挑不动了。“你真的不能挑了吗?”小谭问我。我说我挪不动了。他说时间还长啊。意思是你这个样子,不能跟我们干到头啊。我一想,又怕他们赶我走,不要我了,我就咬了牙,不让担子歇下来,一歇下来,担子就成了座山。我走,那两个筐子就像有两个魔鬼一前一后使劲扳着你的扁担。筐脚还时常绊着石头或者树枝、葛藤,脚下又是沟坎又是悬崖,每当筐脚碰一下,手抓住的绳子就会拧圈儿,人就晃悠,就像无常鬼来拽你的命让你进地狱。脚下没有弹性,扁担就没有弹性,就会东磕西绊,这是挑担的人都知道的。看着破了的面粉口袋,祝队长一言不发。小谭真的就为我说话了,我终于等到了一个主持正义的人,他说小官病得不轻。我坐在地上,浑身汗泥,真的病得不轻了。祝队长挥挥手说:“好吧,好吧,赶快吃药。”